呆呆小说>都市小说>欲买桂花同载酒>第 3 章 红烛
  许是连日的阴雨天气实在难捱,方秀才的恶疾又发作了。

  他不是头一回发病,早已习惯,只是憔悴深陷的眼窝里,仍卷着无奈和悲凉。

  “那傻孩子,这么晚……又下、下这么大的……雨,去、去哪找大夫去……”

  他奄奄一息、断断续续说着。

  被褥上,是大片触目惊心的血。

  血迹未干,方喻同没来得及清理就出去了。

  阿桂于心不忍,捏着湿冷的帕子走过去,“……方、方叔叔,要喝点热水吗?”

  许久没说话,阿桂的嗓子有些涩哑。

  方秀才费力侧过头,看着她澄澈如琥珀的双瞳。

  他没有计较她喊他的称呼,垂下眼,虚弱得不像话,“不用了,我好像……快撑不下去了……”

  “方叔叔,您再坚持一会。”阿桂急忙倾身说道,”您儿子已经去给您请大夫了。“

  方秀才知晓她的年纪后便要送她回家,还让他儿子把屋子让给她歇息。

  阿桂知道,他不是坏人。

  方秀才看向门口,幽声叹道:“我等不到他了……”

  他的目光很是复杂,遗憾、不舍、担忧交织在一起,看得阿桂心头一突。

  她爹被官兵带走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看她的。

  那时年幼,不懂这一眼的含义。

  如今才知这是意味着即将永别。

  阿桂站起身,长睫微颤,声音低细,“方叔叔,我去找他回来。“

  方秀才的眼睛瞪圆,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你莫走,且听我交代完后事……”

  外头狂风骤雨,气势吓人,屋里唯一那扇窗户都像是快被吹掉了。

  阿桂听到他的话,身子一颤,紧咬住唇,不敢看向行将就木的方秀才。

  他的语速变得流利,或许是回光返照。

  阿桂没有听到他再咳一声,而是将他的盘算都交代完毕。

  方秀才说还未来得及给她上户籍,让她明日家去,权当没发生过这桩事便是。

  那聘礼方秀才已猜到是不可能全退回来的,只求能退回一小半给方喻同做盘缠,让他去苏安城找他娘亲。

  阿桂点头答应,又听得方秀才气若游丝的嘱托道:“告诉他,好好读书,挣个功名,光耀我方家门楣!”

  说罢,方秀才又叹了一口气,看向门口。

  只有一串串雨珠顺着屋檐往下坠,只有滂沱雷雨声。

  他等不到方喻同回来了。

  方秀才失望地阖上眼。

  撑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撑到小同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啊……

  骨瘦如柴的手,无力地重重垂下。

  阿桂见他这样,慌张地过去摇了摇他的手臂,他纹丝不动。

  她只好颤着指尖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呼吸。

  那张脸过分的苍白,在昏暗的灯火照映下,阿桂后背不自然地起了一身冷汗。

  好像又回到了她娘亲病死在她眼前的那个夜晚,身子又麻又僵,仿佛有一股冷气往天灵盖蹿。

  阿桂不知道自个儿怔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方喻同一身泥和着雨水,湿漉漉地推开门。

  看到方秀才倒在床榻上,他原本就泛白的唇色似乎更加白了几分,陡然瞪圆了眼看向阿桂,”我爹他……“

  “原是想等着你回来的。”阿桂喉咙发紧。

  方喻同踉跄着后退几步,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上的方秀才。

  他摇着头,冲过去,抓住方秀才微凉的手使劲摇。

  原本就快散架了的床架“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可无论怎样的摇晃,床上的人连眼睫毛都没抖动一下。

  方喻同喃喃着,“爹,你是不是怪我跑得太慢,没给您找来大夫,所以才不理我?我、我再出去找!”

  他掉头便想要往外跑,却被堵在门口的阿桂挡住。

  “让开。”他小脸阴沉,磨着后槽牙说出这两个词。

  这小孩,年纪不大,眼神倒是唬人的凶。

  阿桂不怕他,和他打了两个照面之后,她差不多摸清了他是怎样的性子。

  村里有不少小孩都这样,纸老虎似的,以前欺负她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来劲,后来喊她姐的时候,也一个比一个乖。

  阿桂直接拎着他的后领,仗着比他力气大一些,将他拽到墙角摁着他坐下,“你莫要再乱跑了,别让你爹担心你。“

  “爹……”方喻同怔怔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我没有爹了……“

  微弱的烛火摇晃着,阿桂好像看到有什么闪烁着光,从他敛着的眼角滑下。

  一颗一颗晶莹,砸在他满是泥泞的布鞋上。

  阿桂迟疑着,将一直捏着的那块湿冷帕子递给他,温声道:“哭出声来,或许会好过一些。“

  她转身去桌上端起油灯,去了侧屋。

  听到身后方喻同压抑在喉咙里的哭声,逐渐放大,逐渐撕心裂肺……

  ……

  等到那边哭声渐小,狂风骤雨依旧没停。

  无休无止的电闪雷鸣越发让人心头发慌。

  阿桂取了侧屋里干净的被褥,抱成一团回了正屋。

  她将油灯重新放回桌上,却忘了那桌子的脚是用烂树枝撑起来的。

  力气没掌控好,“哐当”一声,桌子倒了。

  幸好方喻同手脚够快,护住了油灯,不至于让屋子里彻底黑下来。

  方秀才床褥下垫着草席,还是干净的。

  阿桂将沾满了脏血的被褥扯出来,搬动着方秀才的尸首,将他平稳地安放在了草席上,又铺上从侧屋拿过来的干净被褥,将草席卷起来。

  阿桂从小做活,力气比同龄女孩子大上许多,再加上方秀才久病多年,骨瘦如柴,早已不如成年男子的重量,所以阿桂独自便能将他安置妥当。

  她回过头,微弱灯火中,小孩垂着俊秀的眉眼,泥扑扑的脸颊上冲刷出了几道未干的泪痕。

  仿佛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怔怔站着未动。

  朦胧摇曳着的昏黄色光晕下,两人拉长的影子似是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着。

  阿桂正要说话,忽而听到侧屋那边传来一阵巨响,像是天塌了似的,比头顶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激荡着耳膜。

  阿桂吓得身子一颤,忙提着油灯出去看。

  只见那侧屋的房顶,塌了一半。

  雨水和着泥水,很快便淹没了侧屋,像是蓄出了一个小池子。

  阿桂惊讶地张着嘴,身后传来方喻同的声音,“这房子年久失修,早就要塌了。”

  他努力将语气控制得平淡,阿桂却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压抑和难过。

  爹死了,住的房子也塌了。

  今晚的一切,对这小孩来说,应当是天塌地陷般的经历。

  她攥了攥手中的油灯,轻声安慰道:“幸好没砸着人。”

  方喻同压了压嘴角,抬眸看向阿桂。

  她站的地方恰好屋顶破了。

  漏下来的雨水裹挟着寒意,落在她温凉的脸颊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阿桂被沁凉的雨水砸得长睫一颤,这才发现这正屋的屋顶有好几处都在漏雨。

  她抬头看去,有些担心这儿的屋顶也会因为年久失修倒塌。

  阿桂拉着方喻同到唯一一个不漏雨的墙角坐下,同他解释道:”若是屋顶要塌,砸不到墙角,这里最安全。“

  方喻同没说话,但也没起身。

  两人就这么静默无言地坐着,隔着一手臂长的距离。

  灯火在他们之间微弱地摇曳着,为两人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雨还在下,雷声倒是小了些。

  却又刮起了狂风,在外呜呜咽咽作响,似鬼哭狼嚎。

  阿桂悄悄攥紧袖口,咬着唇瓣。

  正屋的那扇木门却是顶不住了,忽然大开,狂风肆虐着像强盗一般闯进来。

  吹得阿桂浑身打起了寒颤,也吹得那微弱的灯火彻底熄灭了。wWw.qikuaiwx.Com

  周围陷入了铺天盖地的黑,幽深浓重得像泼了墨一般,伸手也拨不开一缕黑暗。

  阿桂屈着膝,数着方喻同的呼吸声,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

  方喻同站起来,轻车熟路地摸黑走到门边,将木门重新合上,又将那张坏了的桌子搬到门后堵着。

  太黑了,阿桂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虽然能听到声音,她还是不自觉揪着眉头,紧咬住唇瓣,身子蜷成一团,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你怕黑?”小孩略带稚气的声音在她头顶漫开,仿佛驱散了些许黑暗。

  阿桂抬头,竟看清了他那双纯粹明澈的黑瞳。

  阿桂微微一怔,她怕黑吗?

  应该是怕的吧……

  阿桂印象最深的两个夜晚,都是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一是她爹被带走后,她躺在床上等着他回家,可等到太阳升起,却等来了爹爹入狱的消息。

  二是她抱着娘亲冰冷的尸体,哭了一整宿。

  深浓的黑仿佛总能勾起蜷在阿桂心底的痛意,又似是掐着她细嫩的脖颈,让她喘不过气来。

  趁着她出神发呆的这会儿,方喻同弯腰端起油灯察看,而后轻啧一声,“灯油用完了。”

  阿桂僵直脊背,又听到他从她身边走过,像是去了床边找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响声传来。

  ……

  火折子的亮光转瞬即逝,方喻同转过身,手上秉着一根喜烛。

  喜烛偏红的火光将黑暗驱散,映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走过来,用喜烛点了一滴蜡,固定在阿桂裙侧的地上。

  阿桂穿着的红裙仿佛被喜烛照得越发红彤彤的。

  原本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煞白的小脸,也被烛火辉映得像是红润起来。

  唇瓣紧紧抿着,尖瘦的下巴磕在膝盖上,琥珀色的瞳眸惊人的亮。

  “将就着用吧。”方喻同不太自然地瞥了一眼屈膝蜷成一团的阿桂,快速收回目光,挨着她不远坐下。

  他没有告诉她。

  这喜烛是他爹托人买来,准备在她来时便点上的。

  他爹说,穷得什么都给不了她,但也不想太委屈她。

  洞房花烛夜,即便只有烛火作伴,也该表示他们方家待人的心意。

  可他特意将喜烛藏了起来。

  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后娘。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欲买桂花同载酒更新,第 3 章 红烛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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