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光线昏沉,明黄色纱幔垂扬,沈呦呦踩在陈旧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她眯眼看去,见那朦胧纱幔背后似有道黑衣身影。
还挺会装神弄鬼。
如此想着,沈呦呦在屋中央停下,毫不客气地将身边纱幔用力扯下,口中道:“掌门,我来了。”
随着纱幔被扯下,那道黑影也显露出全貌来。
黑衣黑发,脸上戴着张黑色面色,整个人像笼在黑雾中一般,透着一种神秘的意味。
“夜九?”沈呦呦毫不客气地道破他的身份,佯装讶然,“你怎么在这,掌门呢?”
在她道出名字的一瞬,夜九僵了一下:“你……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沈呦呦却不搭理他,而是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神情惊讶:“掌门呢?那位师兄不是说掌门传唤我吗?”
见眼前仍被“蒙在鼓里”的沈呦呦,夜九心里那点不悦总算消去,他随意取下面具,冷哼道:“传唤你的,是我。”
沈呦呦睁大眼,像是很不解:“那你找我什么事?”
沈呦呦面容生得稚嫩,此刻流露出这般懵懂表情,颇有些不谙世事的意味。
纵然是很厌恶她的夜九,想到接下来要对她做的事,心头也不自觉涌上些罪恶感。
可想到此时生命垂危的苏若雪,他又狠下心来,冷声道:“我想和你谈一桩买卖。”
沈呦呦很配合地走程序:“什么买卖?”
夜九声音极沉:“我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只要你肯答应……”
他顿了顿,“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心态平和的沈呦呦,心头突然涌上一阵浓重怨气。
什么都可以答应……像是受那怨气所控,沈呦呦神情一凛,脱口而出:“那我要你去死,你也答应吗?”
许是她语气过分尖利,夜九震了震,神情微变:“你……”
她是知道了什么吗?
而他话未出口,耳畔又响起了那道古怪声音,像是命令一般:“废话什么?我已将结界铺好,你赶紧动手。”
那声音相较往日有些虚弱,断断续续的。
夜九眼眸一瞬迷蒙,旋即便像是受操纵一般,伸手探向了腰部。
握住了藏在腰间的那把匕首。
而他还未将匕首取出,一把寒光凛然的长剑便刺向了他的腹部,带着势不可挡的杀气。
夜九反应不及,惊得愣在了原地。
只听得一道沉闷的“嘈呲”声,那把长剑就直接插入了他的腰腹,用力一拉,瞬刻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夜九只觉腹部一凉,旋即便是钻心般的裂痛袭来,他面色一瞬煞白,泪汗皆如雨,哗啦淋湿了一身黑裳。
他听见前方压抑着恨意的冰冷声响:“夜九,疼吗?”
他抬起雾蒙的一双眼,惊怒地看向沈呦呦,恨不得要用目光撕破她。
可却在与她目光相对的一瞬怔愣住。
这是什么……
她眼里是什么?
夜九望着那双水色弥漫的眼,眼前骤然浮现一道画面:
杂乱肮脏的土地上,一只圆滚滚的妖兽蛋晃了一圈,好容易停稳后,顶部咔嚓破开,一阵晃动后,那破口处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旋即,爬出来一只小毛球,矮墩墩,胖乎乎,娇憨十足。
那小毛球艰难地站稳,慢慢仰起头,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像黑珍珠,又圆又亮,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只是一眼,他的心跳就疾快起来。
那小毛球像是也注意到了他,稚声稚气道:“你是谁呀?”
他心脏狂跳,不假思索地道:“我是……来带你走的人……”
那小毛球像是不太明白,默念了几遍后,懵懵懂懂地道:“那你会对我好吗?”
一只生而能言的妖兽……他定了定神,用竭尽温柔的语调道:“会的。”
小毛球高兴起来:“那我跟你走。”
……
画面骤停,片刻一阵扭曲
凄声的哀鸣,殷红的血色,他手上多了把匕首,面前虚空中浮着一抹瘫软的金红色长影。
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凤凰。
“你是骗子……”
明明是虚弱至极的声音,却字字泣血,仿若锋锐刀刃,刺入他耳中,扎在他心上。
他握着那把淌血的匕首,怔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混沌。
他是骗子……他骗了谁?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受,这么痛?
迷蒙间,一道冷厉的急促声音在他耳畔炸开:“还不动手!你在等什么?”
一瞬间,夜九清醒过来。
那把长剑还插在他腹部,血如洪涌,将剑身都染得赤红。
而他清晰瞧见,面前手握剑柄的沈呦呦,眼角垂落了一滴泪。
就是这滴泪,蛊惑了他,让他沉溺在了虚幻的画面中。
此刻,泪珠滚落,那些迷惑人心的画面也随之破碎。
只是她使的妖异手段罢了……夜九压下心头汹涌情绪,这样对自己说。
眼前这妖物,欺辱过他,亦造成了若雪的濒危,他不能被她蛊惑。
脑中那种牵引感愈重,夜九握紧了手上匕首,感受到腹部钻心的痛意,心上一阵躁怒,面上涌现杀意:“找死……”
他毫不遮掩地释放出真正的实力。
地阶的威压瞬时铺盖屋内,将地上堆积的明黄纱幔卷起,以惊人的速度扑向沈呦呦。
沈呦呦冷冷地看着冲压而来的明黄纱幔,面上残余的泪痕早已干涸。
许是因刻入骨髓的这幕场景重现,勾连起了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她克制不住地汹涌情绪,为前世那个傻傻的自己,流下了一滴泪。
一滴不值得的泪。
事实证明,某些人从根骨就已经烂了,即便重来无数次,他依旧会做出最自私、最凉薄的选择。
骗她,用她,杀她然后将她作垃圾一般丢掉……
沈呦呦咬着唇,眼底显露出嘲讽。
没关系,今日她会结束这一切,然后将之彻底忘记。
沈呦呦敷衍地挣扎了几下,任由那明黄纱幔将她束缚住,松开了握着的长剑。
长剑“哐当”落地,夜九咬牙撕破衣襟,简单将腹部伤口裹住,然后看向了被束缚住的沈呦呦,带着深沉怒意。
一步一步,他缓缓向她走去。
停在她面前,看着她冷淡麻木的神情,夜九嗤笑了一声,冷声道:“你以为,你还能像宗门大比那般,将我踩在脚底吗?”
“完全无法反抗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他哈哈大笑起来,眼中闪过疯狂,“没想到吧,我已经晋升地阶了,即便你是妖兽之躯,也绝无可能越阶硬拼……”
为了确保此事万物一失,让沈呦呦在他手上毫无还手之力,他接受了那古怪声音的馈赠,服用灵药直接晋升了地阶。
凡阶与地阶之间,可谓是天壤之别。
她绝无翻身的可能。
夜九抬起握着那把金色匕首的手似是已确认沈呦呦无力抵抗,慢悠悠地道:“你说……你要是替若雪挡了那一击,也不至于落到这一步。”
沈呦呦只是冷笑。
到了这一步,他还不忘给自己安一个有理有据的名头。
“万物有灵,我本不想动手的,可为了若雪,即便是将有天谴降下……”
说着,他眼中厉色一闪而过,将那匕首狠狠往她心口捅去,“我也甘心承受”
与此同时,望着光芒闪烁的锋刃,沈呦呦唇角勾起,正要释放出压抑的灵力。
“轰”
震天的巨响。
伴随着哗啦声响,笼罩在此处院落上方的透明结界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连屋顶都被直接掀去,露出灰黑的天色。
凛冽寒风汹涌灌入屋内,桌椅,矮柜,地面,皆顷刻结上了一层厚厚冰霜。
见此异象,夜九面色微僵,手上动作一滞。
砰的震响,屋门所在的那一面墙轰然破碎,化作无数粉湮,如冰锥般砸落在地,也显露出屋外景况
灌木凌乱,木叶颓散,碎石飞沙走地,玄色身影踏凛风而来,一步一撼,身后几乎凝有实质黑雾。
是谢知涯。
沈呦呦呆滞地看着他,眼睫颤动,咬着唇的齿愈发用力。
此刻的他没有戴面具,唇色殷红,面覆寒霜,漆墨发丝在空中凌乱飘摇,艳煞逼人。
恍若什么讨命的阎魔。
在瞥见此时屋内景象的一瞬,谢知涯黝黑的眼眸涌上骇然怒意,身后黑雾汹涌翻腾,仿若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可怖的血色煞气瞬刻扑涌而来,还处于愣怔中的夜九瞳孔猛缩,只是一霎,便砰得砸摔在厚厚冰层上。
谢知涯瞬现于屋内,低下头,冷冷地瞥着那把落在脚边的金色匕首。
血,上面有血。
那铮亮的刀锋上所沾染的血迹如此清晰,几乎要刺痛他的眼。
而那些血来自她,来自她的心口处……
只是想到此,他便不可克制地生怒,几乎连理智都要丧去。
在遍室冰霜中,谢知涯周身戾气重得惊人,魔雾弥漫,连额心都浮现了一道黑灰印记。
仿若要入魔了一般。
见此,沈呦呦心头一凛,即刻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黑雾涌现,谢知涯凭空出现在夜九身前。
沈呦呦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疾风,虚影,寒霜,交叠摇晃,迷离了视线。
待一切再熄至,冰面上赫然蔓延开大片血色,夜九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地躺在血雪中,心口处光芒大作。
而谢知涯背对着她,似是感察到她的目光,身形微颤,却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
谢知涯垂着眸,抿着唇,颤抖着再次抬起了手
而这一击却未能如期落下。
一双柔软的手,轻缓地、坚定地圈住了他的腰,圈得很紧。
随后,温暖的身躯贴上了他后背,融融暖意瞬刻涌入他身体,仿若春日降临。
他抬起的手颤得越发厉害。
“抱抱……”温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要生气了,抱抱好不好?”
那煞气弥漫的黑雾在沈呦呦耳边呼啸,将她笼罩,仿若要将她吞噬。
她贴着谢知涯的后背,寒气凛然,肌肤因此覆上冰霜,寒意几近刻骨。
她却半寸也未退离。
沈呦呦笨拙地、用极尽温柔的语调哄他:“不要生气,我没有事,我一点事也没有……”
黑雾渐淡,煞气渐散,连深厚的寒冰都缓缓消融。
谢知涯紧抿着唇,神情挣扎,耳根却已然绯红。
他没有推开她,却也不敢触碰她。
突然,天幕轰隆作响,沉云汇聚,电光乍现,隐有雷声轰鸣。
沈呦呦猛然抬头,瞬刻意识到,这是又引动了天雷。
她看向蜷缩在地的夜九,果然见他在如蛆虫般扭动。
沈呦呦咬咬牙,轻声道:“等我。”
言罢,她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快速捡起了那掉落在地的金色匕首,然后疾步跑至夜九身前。
沈呦呦蹲下身,一手执着匕首,另一手用力将夜九翻过来,是他平瘫在地。
她咬着唇,举起了那把匕首,那把已经沾上她的血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夜九的心口。
随着匕首刺破胸口的一瞬,鲜红色血飞溅而出,旋即,便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坚硬阻隔,并不得进。
沈呦呦一狠力,便生生破开了那道阻隔。
鲜红的血瞬刻止住,璀璨的金色光芒顺着匕首蔓延而出,凝聚成团状。
像是感应到什么,金色光团缓滞一瞬,随之在虚空中汇聚成流,朝沈呦呦心口处涌去……
与此同时,雷云密布,这一片天幕已然乌黑,滚滚天雷轰鸣降落,尽数劈向了蹲于夜九身前的沈呦呦。
原本愣怔看着沈呦呦动作的谢知涯骤然反应。
他望见那汹涌劈来的紫黑色天雷,瞬刻移动,挡在了她身前。
谢知涯抬起了手,毫不犹豫地迎上了那骇人的雷火,苍白的手掌与紫黑的雷火相撞,带着一种撼天震地的凄美。
手掌看着极微小,却挡住了一重又一重的雷火,雷火看着极浩大,却被那双手撕裂搅碎。
不断有血淌下,染红手臂,浸没衣裳,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只是挺直地站着,将她彻底地、安好地挡在身后。
本就撕裂的天道结界在这样激烈的拉扯下,很快轰然崩塌。
而随着最后一点金芒汇入心口,沈呦呦感觉体内像是有烈火升起,几乎要将胸膛烧穿,将肺腑烧成灰烬。
她的脸红得惊人,仿佛煮熟的虾子,周身使不上一点力,虚弱地瘫软在地。
沈呦呦强撑着抬起头,去看那道笼罩在她身上的黑影。
迷蒙视线中,她看见了飞溅的火花、凶戾的雷电和一双血迹斑斑的手。
他撕碎天雷,天雷亦割破他的手。
雷与电,血与火,望着这一切,她感觉有滚烫的液体自眼中淌出,烧灼一般模糊了她的视线。
而那心脏所在的地方,凶猛地、剧烈地狂跳起来,以从未有过的蓬勃力度。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像是有人执着火钳,在她心脏上重重烫下一道深深的烙印。
于是,心脏每跳动一次,便带来一次崭新的疼痛。
为一个人揪心难过,原来是这种感觉……
而天道似是已知无力回天,慢慢收拢了攻势,乌云拢聚,却不再有天雷降下。
谢知涯平静地收回手。
他此时的手掌甚至已经看不出原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不见半块好肉。
他手上凝聚出黑雾,使得伤势消去了些,却还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模样。
他蹙着眉,尝试了几次都无果,只能暂且作罢。
他低头,却见身后的沈呦呦蜷缩着,身上弥漫着绚烂的金红光芒,裸露出的肌肤皆成了赤红色。
她整个人瘫软在地,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意识模糊,却还抓着他的衣摆,用力到青筋暴起。
谢知涯没有犹豫,弯下身,想要抱起她,却在双手将要触碰到她的一瞬滞住。
他看着形状可怖的手,犹豫了。
而沈呦呦却像是感知到了一般,挣扎着扑入了他怀里,发出小兽般的低咽声。
“抱抱……”
她将他搂紧了一点。
谢知涯心尖一颤,感察到向此地汇聚来的气息,不再犹豫,将她抱起。
确认夜九气息已散后,他足尖轻点,便借着黑雾遮掩,移离了此地。
随着他身影消失,这座本就濒临崩坍的院落瞬刻化作了水雾,在虚空中炸开,痕迹全消。
……
离途中,谢知涯只觉怀中一团烫得惊人。
她搂着他的腰臂,头靠在他肩上,乖巧似猫儿,半点不乱动。
他此时心乱如麻。
不单是因为她在他怀中的紧张……更因为,他此番已然暴露了身份。
她并不总是那么笨。
脱离了方才那样惊险的场面,她只要稍稍转过弯来,便能猜到他真实的身份。
届时,她会是惊怒,还是害怕,亦或者……是更激动的反应?
他胡乱地猜想着,猎猎的风呼啸吹来,让他的思绪愈发混沌。
“谢知涯……”
迷迷蒙蒙中,她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一瞬,他的精神骤然绷紧,脑中思绪霎时静止,只屏息等候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而她像只是昏迷中的呓语,低低暧暧,只因近在他耳侧,所以每个字都尚且清晰:
“你疼不疼呀……”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周末啦,要开心呀
近期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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