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方落于地,便蹙起了眉头:“好重的血腥气。”
他的目光落在沈呦呦捂着的手腕上,又在后方的床榻上掠过,眼神微变。
男子面色微沉地看向沈呦呦:“你和他结了契。”
他用的是肯定句,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沈呦呦,同样的蠢事你还要犯第二次吗?”
沈呦呦低下头,捂着手腕的手稍稍用力,便有血色渗透布料。
她不吭声。
男子见她一副“我错了你骂我吧但我不改”的神情,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
他语气缓了些:“结的什么契?”
沈呦呦这才抬起头,小心翼翼:“主从契约。”
男子表情绷不住了:“你和他结主从契约,沈呦呦,你疯了?”
沈呦呦小小声:“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回头看看谢知涯,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主,他……是从……”
男子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至又确认了一遍,他拧着眉,有点不可置信:“他……怎么肯的?”
主从契约就是主仆契约的另一种说法,是最最严苛的一种契约。
沈呦呦掰着手指:“我本来只是想替他暂时压下.体内煞气,没想到……没想到竟很顺利就结了契……”
“……是他自己主动的。”
闻言,男子面色缓和了些,只是语气仍不太好:“既然你已经擅作主张了,还找我来做什么?”
“让我来瞧瞧你有多任性妄为吗?”
“不是的。”沈呦呦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没有办法了,他功法反噬,很痛苦……”
“我没法就这么看着。”
她咬着牙,声音微颤,“可我只能暂时压住暴起的煞气,让他昏睡过去,却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让他彻底好起来。”
见她像是要哭了,男子有些无奈,“让我看看他。”
他靠近床榻,目光在谢知涯仍沾有血色的唇上掠过,而后伸出一手,贴于他手腕处。
随着灵气探入,男子神情亦由不耐转为惊讶:“他修炼的这功法……”奇快妏敩
魔性这般重的功法,怎么可能会在下界出现……
而更令他震惊的是:“一个普通人类,竟然能撑下这样的痛苦……”
还没有彻底堕魔。
这简直不可思议。
感知到什么,男子神色郑重了些,抬手在谢知涯眉眼处稍稍停顿。
他手中释放出清浅金芒,在金芒牵引下,谢知涯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仍透着几分混沌,可原本黝黑的眼眸竟成了璀璨金色。
见此,男子愣了愣,随之神情微变。
目睹男子神情变幻,沈呦呦有些忐忑,却不敢插话。
半晌,男子才收回手,眼底复杂情绪翻涌。
见他转身,沈呦呦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候着他的话语,却听他问:“你可做好渡劫的准备了?”
话题突然落到她身上,沈呦呦一愣,旋即垂下头去,是不必言说的心虚。
男子冷笑了一声,神情了然:“你不想渡劫了,你想留在这地方陪他……是不是?”
沈呦呦眼睫颤了颤:“我没有不想,只是、只是不想那么快……”
她声音小了些,“我想等等他。”
“况且。”她试图辩解,“这已经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夜九已经死了,这方世界里的天道也遭了重创,我取回了心脏,我可以保全自己……我可以留下来的。”
男子淡淡道:“那若是中途天火降临呢?”
他眼神严厉地看着她,“若天火突然降临,你要怎么办?”
沈呦呦咬着唇:“我会尽力阻止……”
男子摇头:“你阻止不了。”
他抬手在空中一挥,便显露出副画面。画面中,一个白衣女子站于一处深坑边,神情犹豫。
她徘徊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整个人跳入了深坑中……
沈呦呦辨认出来:“是苏若雪。”
而苏若雪所跳入的那深坑,正是守寂堂的尸骨坑。
男子点头,沉声道:“天道已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却又不甘心你们如此逍遥,所以它一定会选择灭世。”
“而它虽代表了这方世界的天地法则,却也并不能全然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即便它想要灭世,也须得借助旁手。”
“它选择的棋子,便是苏若雪。”
“苏若雪受了那天道的引诱,以为毁去阵法就可以复活夜九。”
“却不想,这只是天道有意设下的计谋,为的就是让她破坏那镇魂阵,从而破开其下镇魔阵封印。”
“镇魔阵封印破损,其所关押的上古邪魔必将出世,届时定然会生灵涂炭。”
“而天火降临的劫点,就在于镇魔阵破。”
“它会焚尽那些魔物,可在所有魔物被烧做灰烬后,它仍不会熄灭。”
“它会不断地延续下去,直至将这世间所有东西都烧毁,直至这方世界崩塌……”
男子看着沈呦呦的眼睛,“如今镇魔阵将破,天火降世已无可阻。”
“毕时只有你以身献祭,才能让它熄止。”
“可只要你献祭了天火,功德圆满,就会要立刻飞升,回归神位,绝无可能在这方世界久留。”
闻言,沈呦呦眼眶泛红,声音发颤:“那我不献祭了,我不飞升了,我不管这些了,总、总可以了吧……”
她回头,用红红的一双眼看沉睡的谢知涯,低喃一般,“我只是想,只是想多陪他一会。”
“不想让他觉得,他总是被抛下的哪一个……”
她声音哽咽,“我就想自私一回……即便是渡劫失败也好,我想任性这一回……”
望着神情崩溃的沈呦呦,男子沉默一瞬,轻声道:“你不会的。”
他望着她迷蒙的泪眼,轻叹了一声,“其实,渡劫失败并没有什么,只是暂时不能回归神位罢了,再过百年还会有新的命劫出现……”
“可是,呦呦。”他语调很认真,“你真的能看着这方世界毁灭崩塌,而不为所动吗?”
沈呦呦唇瓣被咬得发白,没有答话,可眸中情绪却一点点暗淡。
男子继续道:“涉及命道之事,你不可能说给他听。”
“他不会知道你身上背负着什么,不会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做。”
“所以,他只会觉得你抛弃了他,他只会觉得你放弃了他。”
他每说一句,沈呦呦面色便白了一分,明明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凝住,可她却仍觉得血液在慢慢流失。
“就没有办法,可以两全吗?”她轻喃,语调有些茫然。
看着幼崽如此伤心的模样,男子叹了口气。
男子回忆着方才感知到的,眉目凝重了些。
这个人身上有不属于这方世界的气味,韧性与忍性都这般厉害,来历定然不凡。
恐怕,也是来历命劫的。
只是……男子看着面前幼崽懵懂的神情,决心还是不与她说这些复杂的事了。
这人既甘愿与幼崽结下主从契约,也可见其诚心……
男子叹口气:“你若一定要留下来,也不是没有办法。”
……
室内重归平静。
沈呦呦默默将绿色晶石装回小布袋,收好后,慢慢在床边坐下。
谢知涯仍未醒来,可即便是在沉睡中,他眉头仍是蹙着的,嘴唇紧抿,似是很不舒服。
沈呦呦抬起手,轻轻地在他眉心折痕处擦过,眼泪随着动作倏然流落。
她回忆着方才与凤凰前辈的对话:
“除开他所修炼的功法,他身上还带有一味毒,名为蚀骨血毒。”
“顾名思义,这是一味融于骨血中的毒,阴邪非常。”
“身怀此毒者,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极致的痛楚。”
“寻常情况下,中毒者撑不了多久就会疯掉,而他……不知怎么的,竟还尚存着神智。”
她无法形容在听到这些话时内心的震颤。
她记得自己问:“无时无刻……哪怕、哪怕是在昏迷吗?”
答案是是。
所以,即便是现在,即便她想办法让他昏睡了过去,也无法消去他的所承受的疼痛。
前辈说,“他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此番煞气暴起,是因神魂上的新伤……”
习惯疼痛……这是一个比疼痛本身还要可怕的词汇。
她想起很多个画面。
难怪他从来不在意身上的各种伤口,难怪他甚至拿自己的手当做武器,难怪他明明双手鲜血淋漓,却还能风轻云淡地和她说“不疼”。
疼痛盖过疼痛,仍是疼痛。
所以,那些新添的疼痛,宛若往烈火中添的柴薪,无关痛痒。
床榻上,谢知涯眼睫颤了颤,眉目逐渐舒缓,似若要醒来。
沈呦呦慌忙抬袖去擦眼泪。
谢知涯缓缓睁开了眼,眼神一瞬迷蒙后,随即偏头看向了她。
“呦呦。”他看见了她红红的眼圈,怔了怔,“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扶着榻,坐起身来,朝她温柔一笑:“只是功法出了些小毛病,不会有影响的。”
“你不用担心。”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稍显红肿的眼皮,许诺,“不会有下次了。”
不会有下次,是说下次不会再让她看见么……
看着他此时露出的温柔笑意,沈呦呦却心头一阵刺痛。
这是她过往最喜欢、最熟悉的笑容,此刻却宛若锋刃刺破她的心口。
“你别笑了……”
沈呦呦声音哽咽,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粒粒滚落。
“谢知涯,你不要笑了。”
她甚至宁愿他直接将痛苦展现出来,也不愿意看到他用笑容粉饰一切。
谢知涯愣了愣,见她哭得这样伤心,慌乱之下,有些手足无措。
她大概还是被吓到了。
如此想着,他揽过她,轻柔地抚着她的发梢,安抚一般。
“可是。”他温柔地哄她,“只要看着呦呦,我就忍不住想笑啊。”
“所以,呦呦看着我,也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是不是?”
见她仍未答话,谢知涯想了想,温声道,“你若是喜欢那些长明灯,等回魔域了,我们也在山岭上点上一片,好不好?”
想起那盏被放入万千长明灯中的,属于他们的长明灯,沈呦呦吸了吸鼻子,忍住泪意,将他揽紧了一点:“谢知涯……”
她抬着水泽湿润的眼眸看他,眼神坚定,“你一定一定,会健康长安的。”
谢知涯怔了怔,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这样说,但他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清润:“呦呦也会陪着我一起,对吗?”
沈呦呦心尖颤了颤,垂着眸,轻轻靠着他:“我会一直陪着你。”
……
接下来几日,仍是静好且安然的。
北邺城离玄天宗很远,镇魔阵破带来的影响尚未波及到此,可沈呦呦心里明白,这只是迟早的事。
凤凰属火,她能清晰感受到空气中日渐躁动的火元素,这意味着,天火降临,就是瞬息的事。
由于法则限制,她并不能将这些说给谢知涯听。
他或许亦察觉到了些异象,却也默契地没有和她说起。
他觉得他可以护住她,正如她将要做的一样。
……
天火真正降临前一日,她胸腔内的心脏跳得很快,预兆一般。
指尖甚至不必感知,便能轻易擦出火花。
她拉着谢知涯去了城外的花海,正如先前所准备好的一般。
花海繁茂,自山岭蔓延盛放,暖风拂过,便拂下一片落英,潋滟馥郁。
躺在柔软草地上,暖意融融的日光照晒着,沈呦呦声音都带了些倦意:“谢知涯,你困吗?”
她朝他凑近了点,手臂贴着他的手臂,“我们来说说话吧。”
“嗯。”他尾音上挑,语调慵懒,手穿过她披散的发,轻轻拢着,“我在听。”
沈呦呦似若思考了一下,看着灰蓝色、微微混浊的天色,偏头看他:“如果、我是说如果,能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你会想怎么过呢?”
谢知涯顿了顿,“重生……意思是,开启一段新生吗?”
沈呦呦点点下巴:“崭新的,全新的一生。”
谢知涯耷下眼皮:“没必要。”
他声音低了点,用手在她后脖颈轻轻捏了捏,“现在就很好了。”
现在已经很好了。
沈呦呦怕痒,见他跟撸猫一样捏她,不高兴地推他,气呼呼道:“不行,一定要说新的。”
她修得圆圆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擦过,有点像毛茸茸的爪爪挠过,谢知涯笑了笑:“那就早点变得很厉害,然后去找你。”
见她眼中情绪闪动,他唇角上扬,补充了一句:“早点找到你,也可以看着你一点,不要让你总犯蠢。”
沈呦呦瞪大了眼:“胡说。”
她气汹汹,“我才不蠢,如果不是天道作弊,十个夜九也不够我揍的!”
谢知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沈呦呦最受不了他这种眼神,生气地凑上去,在他唇角咬了一口:“不许在心里嘲笑我。”
她牙齿尖尖的,此刻像恼怒的猫儿一样,释放着绵软的怒气。
谢知涯绷着笑,配合地转过去一点:“要不要对称一点,这边也咬一口。”
沈呦呦不想和他说话了。
她生气地把脑袋往他胳膊上一垫,然后闭上眼,仿若睡着了。
“呦呦?”
她不理他。
“沈呦呦?”
她还是不理他。
谢知涯沉默了一下,轻喃一般:“我好像……有点困。”
沈呦呦眼睫颤了颤,“那你就睡一会呀。”
谢知涯声调倦意愈浓,“可是……”
沈呦呦跟着他重复:“可是?”
谢知涯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而是握着她的肩,轻声问,“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沈呦呦眼睫颤得愈发厉害,“我不会。”
她声音轻得仿佛瞬刻就没入风里,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的。”
谢知涯仿若安心了一点,握着她肩膀的手松了些,整个人慢慢地、慢慢地就舒缓下来。
他沉睡了过去。
一直待他呼吸逐渐均匀,气息逐渐平稳,沈呦呦才小心拨开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她拂落身上沾的花瓣与碎草,看着闭眸静躺在地的谢知涯,下意识攥紧了手。
他明明猜到了,却一直配合着她,直到最后,怎么都抵御不住困倦了,才忍不住问了她。
向她要一个许诺。
可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
没有把握一定能留下来。
沈呦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手,依照凤凰前辈所教授的仿佛,结印布阵。
她要将谢知涯身上的毒性转到她的身上,再献祭天火,将自己连带着这阴邪的毒性,一起在天火中化作灰烬。
然后迎来新生。
前辈说,她想要留下来,需要有与他有很深羁绊。
所结的主从契约自然算,而这属于他身上的血毒也算。
接下来,只需要她投身天火之中,就能除去他身上附骨之疽般的的邪毒,让他不必再忍受那样长久的疼痛。
就能够挽救这方破碎的世界,为她自己、为谢知涯、也为这方世界带来新生。
只需她忍受一时的痛苦。
这其实是一件数全之事。
唯一可能出现意外的,是她可能并不能留下来,而是会被直接召升入上界。
这是一场赌博。
赌的是她是否有足够好的运气。
而她只能一赌。
随着掌印变幻,阵法缓缓形成。
如同有一个金色的罩子,将谢知涯罩了起来,以确保他不会在天火降临时受伤。
亦不会突然醒来。
他会很安好地睡着,直到一切结束。
随着阵法彻底落下,沈呦呦身形踉跄了一下,很不容易才能勉强站稳。
感受到在体内蔓延开来的刻骨疼痛,她面容颤了颤,豆大的冷汗瞬刻涌出,小溪般淌下,几乎要将衣裳浸湿,却又很快被她过高的体温烘干。
她唇角却露出一点笑意。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谢知涯靠得很近,神魂都共通了一般。
她疼痛着他的疼痛,难过着他的难过,世上不会有人比他们更亲密。
他们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
沈呦呦离开了花海,回到了城中。
此刻的北邺城内仍很祥和,街上摊贩热闹地吆喝,食物的香气伴着纷扬若雪的柳絮,飘扬在空气中。
她坐在了那面馆前,要了一份阳春面。
没有加辣椒,也没有添醋,一口一口吃得很慢。
老板娘在一旁擦桌子,擦完隔壁的桌子后,见她一个人在慢慢吃面,又有些眼熟,于是搭了句话:“姑娘,怎么一个人呢。”
而她话音未落,却见眼前小姑娘眼眶红红的,眼泪簌簌地落入了面碗中。
“哎!”老板娘有些急了,再一细看,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嘴唇虽沾了些汤汁,却仍是没有血色的模样,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记得,这姑娘几次来,身边都跟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两人瞧着甚是亲昵甜蜜的模样,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她想问,突然意识到什么,叹了口气,收了话。
老板娘进了里面,过了会,又端了碗新的面出来,放在沈呦呦桌边。
“什么都会过去,都会往好处走的。”
沈呦呦望着新的面,愣了愣,又见老板娘满是怜惜的眼神,知道她是误会了,刚想解释,却在听了她安慰的话后顿住。
她笑了笑,眼眸水润明亮:“您说得对,都会往好处走的。”
老板娘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间,有古怪的轰鸣声自上空传来,带着撼天动地的震势,连带着整座北邺城都开始摇晃。
随之,昏沉的天幕像是破开了一道口子,绽放出刺目光芒,几乎要将整片天映得昼亮。
金红的、朱红的、艳红的霞光在天际铺开,将所见之处都染成了火烧一般的红,那道破口也越拉越大。
下一瞬,滋啦声伴着轰隆声,滔天的烈焰自破口处而出汹涌淌出,带着仿若要焚尽一切的可怕势态向地面奔流而来。
沈呦呦没有多犹豫,腾地站起身,同身后老板娘告了声别。
“您小心保重,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请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面馆老板娘仍陷在看到如此骇人天幕的震惊中,耳边突然响过这话,她再转头看,那姑娘已然离开了。
远处是烧得焦红的天和无尽的可怕烈焰,而她却在向前走,朝远处走。
她的背影被漫天火光映照得金红,仿若镀上了一层灼灼金芒,有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孤勇。
灾难,并不只意味着毁灭,亦是一种亟待迭新。
腐朽被焚烬,而后即是新生。
自然法则,从来如此。
……
待天边最后一抹火光消去,那层罩在谢知涯身上的金色光芒随之消散。
蕴着焦糊气息的风拂过,钻入鼻腔,谢知涯蹙着眉,慢慢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灰与红交织的天,恍惚间,仿若是全新的世界。
随着他周身阻隔消去,尘灰纷扬落下,谢知涯愣怔着,看着原本一望无际的花海几乎成了焦土,只有他所躺的的一小片土地,尚还覆有青绿。
而他身边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所以……她还是骗了他么?
谢知涯垂着眼,掩去内心汹涌情绪,只是心脏处,却是控制不住的震颤。
他闭上眼,抬手在眉眼处停留一瞬,再睁眼,眼眸已然化作璀璨金色。
他重新看向了周遭。
眼前景象飞速变幻,往后倒退着,放映出他昏迷时所发生的一切
柔和金芒中,他看到了火光漫天,看着花海成为灰烬,又看着那满地青葱化作焦土。
画面一点点推移,他袖中手也一点点攥紧,手背上青蓝血管紧绷,仿佛要突破薄薄的肌肤。
所以,这就是她困住他的原因吗……
恍惚间,谢知涯骤然发觉,那伴随他无数载的刻骨疼痛,竟突然消失了。
她做了什么?
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神情微变,手掌在空气中抓握,试图找寻到她的方位。
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结下主从契约的事是他促愿的,可她却拿这做了什么?
谢知涯深吸一口气,快速回忆方才所见的画面,和她曾对他说过的话,企图找到些关于她的线索。
新生……天降异火……
他脑中闪过一种可能,她该不会……
他面色瞬沉,霎时间,周遭焦土之上竟都覆上了一层冰霜。
他没再犹豫,朝着那火光源头处瞬移去。
如果她在,那么她一定会在那里。
这一预感如此强烈,仿佛是冥冥中的指引。
如果她不在呢?
谢知涯刻意避过了这一可能。
她不可能不在。
她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他,她不会骗他。
他路遇了无数城池,途经了无数山海,所经天幕的焦痕也愈发深邃,可猜见曾发生过怎样汹涌的烧灼。
尽头处,是一片空旷平地。
他并不陌生。
这是数十年前、正道与魔域那场大战遗留下来的战场。
本就已成荒芜的旷野,此时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烈火焚烧,所见处皆覆上了半人高的焦炭与灰土。
而他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哪处是可能藏有人的。
这一认识让他心口剧烈震颤,克制不住地发抖。
“咯咯咯”
古怪的笑声在周侧响起,他回头,瞧见虚空中浮有一点彩芒,微弱得好似随时都会消散。
谢知涯认得这东西。
他面色冷冽至极,抬手便要绞杀它。
他能感觉到,它此刻极为微弱,他一手便可将它捏碎。
那笑声戛然而止,彩芒狼狈地躲移着,它声音尖锐:“杀了我,你就别想知道她去了哪?”
谢知涯动作一顿。
“带路。”
他抬起的手仍未放下。
天道残存的彩芒僵了僵,旋即在那手的逼迫下,缓慢向前游移。
它压抑着愤恨,领着他到了战场中间,也是灰烬堆积最深厚的地方。
“喏。”天道在那一堆灰烬上停下,“就在这里。”
见他神情变幻,天道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它咯咯笑起来,声音尽是怨毒:“那傻子,自己跳入了天火里,如今恐怕早就成灰了。”
见他睁着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堆灰烬,天道快意愈浓。
纵然不能拉那小凤凰一起堕入深渊,可见眼前这怪物痛苦的模样,于它而言也是一种快慰。
它毁了这方世界,自然也就成不了道,待新的法则诞生,就是它彻底消散于天地之时。
也就是它真正的死亡。
它既然没了活路,那这些阻碍过它的人,也别想好过!
它继续用恶念满满的话语在谢知涯耳畔叙念:“这天火毁天灭地,纵然她是凤凰,也不可能耐住这样的烈火……”
“像你这样不死不灭的怪物,活该一个人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谁和你一起,谁就会……”
它话音未落,短暂地发出一声尖叫后,便被突然伸出的手捏得粉碎。
谢知涯冷冷地收回手,嫌恶一般,凝出清水洗净双手。
然后看向了那堆高高的灰烬。
这里面……有她留下来的吗……
这一刻,他的心竟出奇地平静,甚至不再跳动一般。
“谢知涯,你一定一定,会健康长安的。”
“……你会拥有崭新的、全新的一生……”
她温柔且坚定的话语仍在清晰回荡,他眼中干涩,刺痛下,淌下一滴灼烫的泪。
他过去从未掉过眼泪。
即便是最难捱、最痛苦的时期,即便面临如何孤立无援的场面,即便日日忍受着蚀骨嗜心的疼痛……他都不曾哭过。
他血脉寒凉,血液是冷的,肌肤是冷的,拥抱是冷的,泪却是热的。
可他只落过这一次泪。
而这滴泪很快凝固,冰滴一般,挂坠在他面颊上。
忽然间,那焦黑的灰烬动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谢知涯眼睫颤了颤,骤然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灰烬。
一瞬,两瞬,三瞬
半刻钟过去,那堆灰烬动得愈发厉害。
尘土飞扬中,小山似的灰烬里艰难地钻出了一团灰扑扑的东西。
圆圆的,矮矮的,胖乎乎一团。
那团东西从灰烬堆里往外滚,一边滚一边掉灰,滚了一阵,身上沾的尘灰也基本掉了个干净,露出黑漆漆的本色。
活似一只小煤炭球。
那小煤炭球似乎滚得有点晕,在原地呆了一会,才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一双黑珍珠般的小眼睛隐在黑漆漆的焦毛中,机警地朝着周遭看。
她很快看到了怔愣在原地的谢知涯,眼眸明显绽放出亮光来。
下一瞬,小煤炭球蹭蹭蹭跑到他跟前,毫不犹豫往他身上扑。
“谢知涯谢知涯!”小煤炭球发出沈呦呦的声音,“你找到我了,我在这里”
她矮矮一只,只能蹭到他的腿,把他的衣摆也蹭得黑漆漆的。
“快抱我!”
小煤炭球扑棱着短短的翅膀,很是高兴的模样。
望见身下那只小煤炭球张开小翅膀一副要抱抱的模样,谢知涯呆愣着,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而沈呦呦见他不动,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有些不解。
她低头,看着自己焦乎乎、脏兮兮的毛毛,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是嫌弃我吗!”
她很生气,用爪爪在他衣摆印了数只黑乎乎爪印,凶巴巴地命令:“快抱我!”
谢知涯这才回过神来一般,颤抖着蹲下身,和面前的小煤炭球对视,眼眶酸涩地伸出手。
沈呦呦矜持地抖了抖身上的灰,这才蹦上了他的手掌心。
她见谢知涯怔怔的模样,本来想蹭蹭他,可想到自己毛毛焦焦的,触感大概不太好,只好放弃了。
“不要担心。”她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只要养一养,我又会变回最可爱的样子的。”
暖色的夕阳自焦红的天幕垂下,落在她绒绒的焦毛上,光泽莹润,像什么遗落尘世的宝物。
是属于他的宝物。
谢知涯终于露出一个笑,眼尾微挑,是极温柔的弧度。
“现在也很可爱。”
他说。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呜呜正文完结啦!
接下来是甜甜的各种番外,应该会很多
感谢一路追更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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