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颜的这句老坏蛋一出,陈砚松顿时愣住,脸上的神色复杂极了,愤怒、震惊、失落……还有悔恨。他苦笑了声,坐到椅子上,身子扭转到一边,没有言语。
还能说什么。
孩子的这句话,简直比诅咒他断子绝孙还诛心。
“颜颜!”
左良傅一把将闺女平放在自己腿上,扬起手,准备打几下屁股,终究没舍得,重重地拍了几下手,训斥:“小小年纪竟说这种混话,瞧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颜颜还年幼,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加上着实被爹爹吓着了,哇地一声哭了,小身子不住地扭动,手胡乱地抓向母亲。
“娘,娘。”
颜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咳嗽了。
“你想打她?”
盈袖忙去拉,心疼不已,恨道:“是我教的,你有本事打我好了,欺负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
左良傅憋着火:“当娘的就教孩子骂老人?”
“他算什么老人?”
盈袖瞪着左良傅,手却指向陈砚松:“他就是个卖妻弃女的畜生,作恶多端,我看他一眼都恶心。”
“你”
左良傅气得咬牙切齿,听见女儿哭得惨,自己心里也难过起来,鼻头一酸,也差点掉泪。
也怨不得袖儿恨老陈,颜颜略微哭一鼻子,他都能心疼的掉下一块肉来,老陈当年怎么狠得下心。
左良傅叹了口气,把颜颜放到地上,轻轻地推了下女儿,哄道:“去找娘,让她别哭啦。”
颜颜哭着走过去,去抱母亲的腿,谁料被母亲一把推开。
“是,我教不好你闺女。”
盈袖赌气似的站起,谁知大肚子碰到了桌子,疼得倒吸了口冷气,重重地甩了下袖子,拧身就走,冷笑不已:“你要是愿意她认贼做爷爷,那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你、你。”
左良傅叹了口气,让乳娘把哭闹的闺女抱走,手用力搓了把脸,给气笑了:“一个两个,都让我给惯坏了。”
花厅气氛很是凝重,满桌的珍馐已经冷掉。
本就是一场只有开头,没有结局的小聚,闹成这般样子,似乎是注定好的。
陈砚松手紧紧地攥住乌金拐杖的虎头,头低下,劝道:“良傅,你们两个本来好好的,别因为我吵架,不值得。”
左良傅白了眼老陈,没说话,起身朝后堂走去。
……
绣房是三间屋子打通的,地上摆着许多小孩子耍的玩意,小木马、缝了红穗子的绣球……炕上除了大人的衣物,多是女孩儿的小衣裳。
盈袖这会儿歪在被子上哭得伤心,郭夫人坐在炕边,柔声劝慰。
“好孩子,快别哭了。”
郭夫人摩挲着女人的背,叹了口气:“不值得,如今你还大着肚子,别动了胎气。”
郭夫人也是感慨得紧,无奈地摇摇头。
陈砚松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了。面上总是和善斯文,可背地里捅刀子的事却没少干,往远里说,有残害手足之狠,往近里说,魏王之所以兵败如山,与陈砚松的临阵倒戈分不开关系。
他曾经富可敌国,如今家财损了十之七八,可也够陈家阖族吃几辈子;
他手里沾满了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薄幸负了两个妻子;
他也曾威赫一时,帮魏王出谋划策,暗害了几任云州刺史;
如今呢,落得个子孙不认的下场。
“哎。”
郭夫人叹了口气,劝道:“你父亲许多事是做的太狠,可你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儿,教颜颜戳他脊梁骨啊。”
“婶婶,我恨他。”
盈袖用拳头用力捶自己的腿:“他明明知道陈南淮恨我,还叫他儿子凌.辱了我,把我弄失忆,受尽屈辱。还有我娘,他、他……”
盈袖泣不成声,捂着心口,说不下去了。
正在此时,左良傅进来了。
他给郭夫人见了礼,坐到盈袖身边,柔声笑道:“还哭呢,比颜颜还像小孩。”
“你走开。”
盈袖扭了下身子,恨道:“你不是认了老丈人了么,去找他啊。”
“我几时认老丈人了。”
左良傅哭笑不得,无奈地看了眼郭夫人,手轻轻地抚着妻子的肚子,柔声道:“袖儿,你听我说几句,看说的对不对。”
“我不听。”盈袖抽泣着。
“我知道你恨陈砚松。”
左良傅用帕子给盈袖擦泪,自顾自地说:“你说我恨么?当然恨了,不比你少。且不论他当初是怎样对你的,你瞧他对我做了些什么,暗杀已经是小事,当年阻碍我丈量土地,暗中联合地方豪强污蔑我贪赃受贿,还说我卖粮给越国,给我扣了顶卖国的帽子。”wWw.qikuaiwx.Com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左良傅叹道:“长宁侯家四少你记得吧,凶手是谁,咱们心里清楚,可莫名就栽在我头上了,还诋毁我名誉,说我和弱兰……呵。”
左良傅摇头笑笑:“我也恨他,可他如今是朝廷“功臣”,迁关中豪强成败全在他,还能怎样,面上功夫总得做足了,我不能因为憎恶就影响了情绪和思考。丫头,我不是凶你羞辱老陈,我的意思是,你如今有我、有舅舅、表兄弟还有子风这样挚友,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别让恨占据你的生活,别因为恨伤害了自己和关爱的人,你觉得上算么?”
“嗯。”
盈袖哽咽着点头:“道理我都懂,可一看见他就来气。”
“没事,金刚都会怒目,更何况吃五谷杂粮的人。”
左良傅轻抚着妻子的头发,柔声道:“也就这一次见他了,甭哭了,如今最重要的是保重身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总会过去。”
“好。”
盈袖抽泣着,忽然打了个哈切,竟给哭瞌睡了。
“我真是服你了。”
左良傅宠溺一笑,伸手,从炕柜里拉出个枕头,蹲下去,帮大腹便便的妻子脱鞋:“赶紧躺会儿去,知道你昨晚上没睡好。”
盈袖艰难地挪到炕上,问:“颜儿呢?”
左良傅将薄被给妻子盖上,轻拍着她的肩头,柔声道:“这丫头还是个傻瓜,我怕她在你身上胡冲乱撞,弄倒了你,让乳母抱着她去别的院里玩,待会儿我去瞧瞧,给她再喂些水。”
……
过了日中,飘过来几抹乌云,将暖阳遮住。
平云侯府外头乌央乌央停了好些马车,站着的都是贵人。
陈砚松脸色不是很好,拄着拐杖,笑着和荣国公说话。
他儿子立在一边,神情略有些凄楚,强颜欢笑;
儿媳祁氏眼睛红红的,控制着自己,不掉泪,可脸色的委屈怎么都遮掩不住。
此时,只见左良傅抱着睡着的女儿大步走出来,跟着他的还有乳娘、丫头、大福子,以及吴锋。
四年过去了,吴锋倒是没怎么变,还似当年那般灰衣灰袍,一脸的伤疤,右边袖管空荡荡的,左手拿着把长刀,紧紧随在左良傅身边,时不时地看眼颜颜。
看见左良傅出来,陈砚松也顾不上说话,急忙迎上去,手颤巍巍地去摸颜颜,小心翼翼地问:“袖儿没事吧。”
左良傅摇头,轻轻地将颜颜交到陈砚松怀里。
他瞅了眼荣国公,点了点头,对陈砚松道:“依照咱们先前商量好的,我在侯府附近寻了个客栈,让你带半日颜颜。”
“好,好。”
陈砚松抱着孙女,轻轻地摇,看着孙女那张雪白可爱小脸,觉得病都好了。
头些日子,他求到了荣国公跟前,只要左良傅肯让他跟孙女独处,他就答应离开洛阳。
左良傅怕他把孩子偷偷带走,就在侯府附近包了个小院子,外头派了护卫团团把守,并且让吴锋也跟去。
哎,只要能抱抱孙女,这委屈都不算什么。
“那件事,陈老爷也得做到。”
左良傅双手背后,冷声道。
陈砚松神色黯然,没言语。
左良傅深呼吸了口气,沉着脸:“这不光是我夫妻想要您做的,更是袁舅舅多年来的心愿。我只能瞒袖儿一下午,天黑之前,我就得接颜颜回府,陈老爷,您请吧。”
……
天逐渐阴沉下来,偶尔吹过抹凉风,让人心生寒意。
小院子并不大,里头似乎近日被人精心收拾过一番。空地铺了厚软的毯子,院墙边是一个小秋千,正中间摆着个红木做成的小木马,大槐树下的案桌上,堆了十几套用最贵的绸缎做的小衣裳、鞋子,跟前则是金子做成的小首饰,上头镶嵌了珍珠、红宝石和蓝田玉等物。
颜颜手里抱着缝制精美的小老虎,满院子跑,那个叫外祖父的人在追她,要给她喂饭,才不要吃哩。
颜颜扭头,往门那边看去。
门口跪着个姨娘,低着头不断地哭,她跟前站了个很眼熟的高个子叔叔,搀扶起这个姨娘,让她在外头等。
“我抓住你啦。”
陈砚松一把搂住孙女,半跪在地上,爱怜地亲了又亲,笑着哄:“祖父喂你吃饭饭,好不好呀?”
“不要。”
颜颜把小老虎往祖父脸上推,身子使劲儿扭,挣脱开,逃跑了。
谁知没留神,撞到那个高个子叔叔的腿边,她仰头,看叔叔,咦?为什么叔叔感觉有点凶呀,好像要吃了她似的。
越看越怕,颜颜小嘴抿住,想要去找乳娘,谁知就在此时,吓人的叔叔一把将她手里的小老虎抢走了。
“要。”
颜颜伸出手,想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
“就不给。”
陈南淮蹲下来,故意将小老虎举高。
刚才,他的确动了杀心。
这些年,他先后失去了四个孩子,可左良傅也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能花好月圆,儿女娇妻在侧。
他得不到,别人也甭想得到。
可一想,这丫头也是她的女儿啊,若没了,她该多难过。
……
想到此,陈南淮将颜颜单手抱起来,另一手举高小老虎,笑着逗:“叫爹爹就给你。”
颜颜不愿叫,她明明有爹爹呀。
“嗯……”
陈南淮将小老虎夹在腋下,从荷包里掏出块羊乳蜜糖,故意让颜颜舔了下,果然,孩子遇着甜食就傻了,乐了,两只小手抓住他的胳膊,要去抢糖吃。
“叫爹爹给你。”
“爹。”
颜颜奶声奶气地叫。
“乖女儿、乖女儿。”
陈南淮喃喃地重复这句话,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
忽然,他看见颜颜抬起小手,帮他去抹脸上的泪,大眼睛眨巴着,说:“不哭。”
“好,不哭。”
陈南淮笑着答应,谁知,泪流进嘴里,很苦。
“宝宝能不能亲一下爹。”
颜颜闻言,抱住陈南淮的脖子,凑上去啃了口,弄得男人侧脸都是涎水。
“真乖。”
陈南淮紧紧抱住孩子,想象着,这是他和盈袖没了的那个。
美梦总会醒,噩梦也总会醒。
最终,他放下颜颜,将小老虎还给孩子,下定决心,大步拧身离去。
此去万水千山,不会再见,珍重。
“糖,宝宝的糖。”
颜颜抱着小老虎去追,可是叔叔走得好快呀,怎么也追不上。
算了。
颜颜拧身,跑到祖父跟前,拽住祖父的下裳,使劲儿摇。
怎么了呢?祖父为何看着那个叔叔远去的背影,这么难过呢?
“爷爷。”
颜颜抿住嘴,口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娇怯怯道:“拉臭臭。”
“啊。”
陈砚松反应过来,手抹去脸上的泪,蹲下去环抱住孩子,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挥挥手,叫乳母和丫头过来,赶紧带颜颜去方便。
他站在原地,仰头,看天上的团团灰云,一时间心绪万千。
当年一手撮合的两个人,如今各自成家,老死不相往来;
他养大的儿子,亲生的女儿,都怨恨他。
他这辈子,曾烈火烹油般热闹,到头来却人走茶凉。
天逐渐擦黑,细雨落了下来。
陈砚松只觉得疲累不已,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吴锋。
“难受么?”
吴锋淡淡说了句。
听不出是在讽刺,还是感慨。
“呵。”
陈砚松笑了笑:“你在我身边十几年,不就是等着看如今的局面么,你高兴吗?”
吴锋摇了摇头。
“四年前或许会喜闻乐见,但现在,不会了。”
吴锋看着地上的小木马,一笑,眼里尽是温柔:“袖儿的幸福,是玉珠想要看到的,她高兴,我就高兴。”
“是啊,只要玉珠高兴就好。”
陈砚松退了几步,坐到了青石台阶上。
十月的风仿佛比寒冬腊月的更刚烈,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他斜眼瞅向吴锋那只空荡荡的袖子,问:“她怎会同意你跟在身边,而且还是四年?明明你也对玉珠……也对她做过些恶事。”
“或许,因为我不是她生父。”
吴锋笑中带着抹失落和寂寥,道:“大概是因为我把良傅从尸山血海里背回来,她也不好意思赶我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我待在家中。平日里,我就住在马房,拌草料、套车、看家护院,这四年,我过得很好。”
“是么。”
陈砚松低下头,一笑:“那你比我有福啊。”
“老都老了,还吃味。”
吴锋白了眼陈砚松,淡淡道:“等她生了老二,我就会离开,回西域。当年你托我护着她,如今,有人会一辈子待她好,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砚松苦笑。
你放心,可我不放心哪。
正在此时,只听屋里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陈砚松大急,忙冲了进去。
此时屋里已经掌了灯,乳母丫头们站了一屋子,颜颜哭得脸通红,口里一直叫娘。
“怎么回事!”
陈砚松忙过去抱,谁知颜颜根本不要他。
“小姐是要找她娘呢。”
乳母急得直绞帕子,轻咬下唇:“白日里颜颜很好带,谁抱都不哭,可一入夜就不成了,非要夫人不可。”
陈砚松白了眼乳母,跪在孙女跟前,掏出糖和果子,笑着哄:“好乖孙,不哭了,爷爷给你好吃的。”
“不要!”
颜颜一把拍掉陈砚松手里的吃食,哭得越发狠了:“我要娘。”
陈砚松一听见哭,竟慌了,不知换了多少种法子哄,都不行,最后万般无奈,只能让乳母抱起孙女,去侯府。
……
侯府
傍晚下了点微雨,这会儿停了。
花园子里早挂上了灯笼,比平日多了一倍,没别的缘故,每日晚饭罢,侯爷总要带夫人绕圈子。
盈袖真是累得走不动了,紧紧抓住左良傅的胳膊,想弯腰,可肚子顶得弯不下去,于是让后头跟着的大福子把凳子搬过来,她要歇会儿。
“您老半盏茶功夫都歇了五六趟了。”
左良傅笑着往起拉盈袖,哄道:“再走会儿,快起来。”
“不成不成。”
盈袖如同钉死在凳子上,让丫头拿点茶水糕点来,她靠在左良傅身上,连连摆手:“再歇会儿,实在受不住了,脚腕子疼。”
喝了口水,她仰头,问左良傅:“颜颜呢?”
“不是给你说了么,乳母抱着玩儿去了。”
左良傅柔声笑道:“你这样子还顾得上她?左右老妈子和丫头那么多,伺候得了你闺女。”
“天要黑了,她肯定哭着找我。”
盈袖心里担忧,抓住左良傅的胳膊站起,往院里走:“快走,指不定现在怎么哭呢。”
“你别管她了。”
左良傅心里发虚,拉住妻子:“咱再走两圈,你刚才可吃了不少。”
“我就奇怪了。”
盈袖瞪着丈夫:“从下午到现在,你一直推三阻四的不让我见女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
左良傅咽了口唾沫。
“不对,这里边肯定有鬼。”
盈袖有种不好的预感,忽然倒吸了口冷气:“你是不是让陈砚松把我女儿抱走了?”
“没……”
左良傅先是否认,随即忙笑道:“你听我解释。”
“我就知道!”
盈袖大怒,手指点着丈夫的胸口,气道:“我当时就纳闷,陈砚松怎么能那么爽快地离开,原来抱走了我女儿。”
说到这儿,盈袖忽然就勤快了,身轻如燕地往前快步走,气道:“我这就去陈府,把我女儿抢回来,真是服你了,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最会偷人家孩子了,哎呦……”
正说着,肚子猛地一痛。
盈袖瘫坐到地,幸好左良傅及时把她扶住,才不至于绊倒。
肚子的疼一阵一阵传来,盈袖口里发出痛苦地呻.吟。
“怎么了?”
左良傅大惊。
“要生了。”
盈袖气得拧了下他。
“快,赶紧回屋!”
左良傅不慌不乱地吩咐下人:“赶紧跑院子里,让稳婆和大夫准备,夫人要生了。”
“我不生。”
盈袖咬紧牙关,疼得直哭。
“不把我的颜颜找回来,我就不生,你快去啊。”
左良傅急得不知怎么是好。
正在此时,只听远处传来阵孩子得哭闹声,好像是颜颜。
左良傅一把抱起盈袖,果然瞧见陈砚松带着颜颜、乳娘等人来了。颜颜一看见他和盈袖,哭得更厉害了,两条胳膊直挥舞,不知道该叫爹还是娘。
“孩子不跟我。”
陈砚松苦笑了声,瞧见盈袖好像不对劲儿,忙问:“她是不是要生了。”
左良傅这会儿也顾不上说话,赶紧抱着妻子往院里跑。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怀里这个大的疼得哭喊,后头那个小的撒娇哭闹,男人不好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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