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容小居
雨后的天空,总是那么透亮。
小院不大,甚是清雅。
靠着墙根,种了一溜的凤尾细竹,虽只有两掌来长,却任由风摧而不折腰。
陆令容正在侍弄花草,她今儿穿了身水田衣,头上套着表哥给她弄来的假发髻,略施粉黛。
大抵之前被人日日按着头给灵位磕头认错,额头有些发红,腕子上缠裹了厚厚的纱布,虽说瞧着病弱,可行动间还是有股风流气韵。
昨儿她借故自尽,表哥果然担心她,忙不迭地过来瞧了,让她千万原谅盈袖的这些做法,有孕之人,难免火气大些。
后来,表哥给她归置了些家用器具和丫头,让她好生养病,说他来日会在外地,为她寻门好亲事的。
之后,陈府里的赵嬷嬷忽然来了,说家里出了好大的乱子,老爷把太太休了,又被大奶奶重伤,断了三根指头,大奶奶心烦意乱地跑了出去,找左良傅说话了。
表哥听到这话,脸色变得很难看。
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容忍妻子在外头偷汉,再被人挑拨几句,肯定会闹得很难看。
她太了解表哥了,只要在梅氏跟前受了委屈,就一定会找她说话。
所以昨晚,她一直穿戴好等着,没成想等来了百善。
百善说,梅盈袖被表哥误伤,在雨地里小产了,性命垂危。
梅盈袖小产了?什么缘故,到底是误伤还是毒发?
不着急,这事要查到她头上,没那么快的。
心里很慌,她昨晚一眼未合,总觉得要出事。
今儿一大早就打发春娘去舅舅府上,给舅舅送了封信,告诉舅舅她和左良傅之前的过节,请舅舅好歹看在她父母双亡,照拂她一下。
如今舅舅是朝廷派到云州的学政,掌一州的科考教化,在长安也有不少旧僚好友,是有点面子的。
正乱想间,只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定是舅舅来了。
陆令容心跳得很快,赶忙让小丫头开门。
谁知门一开,从外头进来个穿着华服的妇人,是舅妈王氏。
王家虽是官宦之家,可这几年也在走下坡路。
这王氏样貌只能算得上中人之姿,年幼时在家中和女先生学了几年,远远达不到谈经论道的地步,管家倒是够用。这妇人为人精明,育有一双儿女,将妾室拿捏得紧紧的,舅舅对她还是蛮看重的。
陆令容赶忙迎了上去,屈膝给王氏见礼,踮着脚尖朝后看去,问:“我舅舅呢?”
“他不太舒服。”
王氏没有将喜怒表现在脸上,略问了几句大姑娘如今在吃什么药,用过饭没,径直朝上房的花厅走去。
“若没有春娘带路,我还找不到这里,没想到洛阳竟有这么个僻静的好去处。”
王氏阴阳怪气地笑着,进屋后,她打量了圈四周,手指头轻划过还带着漆味的新桌椅,坐到了上首的四方扶手椅上。
陆令容何尝不知王氏的讥讽,她亲自奉上茶,笑道:“头先寄住在陈府,如今表哥成亲了,为了避人非议,我便买了这个宅子,搬了出来。”
说到这儿,陆令容小心翼翼地问:“舅舅得什么病了,要不我待会儿跟您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不用了。”
王氏笑笑,喝了口茶,坐直了身子:“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我索性就直说了,令容,你到底对人家梅大奶奶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啊。”陆令容一脸无辜。
“没做什么,人家大奶奶把你软禁在这儿?把你头发剃了?”
王氏收起笑,斜眼看陆令容,道:“红蝉那丫头是你擩给南淮的,这总没错儿吧。”
“那是表哥醉酒后,”
“行行行,你甭跟我说这些,都是女人,我心里有数。”
王氏直接打断陆令容的话,若有所思一笑:“也不怕得罪你,你这孩子打小就争强好胜,又被你爹娘宠上了天,略有一丁点不顺意,就记在了心里。”
“舅妈这是什么意思。”
陆令容已经有些不快了。
王氏扫了眼女孩的腕子,笑了笑:“昨晚上陈大管家来我们府里拿人,说有人毒害了大奶奶,我一开始也是怀疑你姨妈,担心她因为和儿媳妇不睦,受不了被休弃的耻辱,就做出蠢事。”
王氏从怀里掏出封信,按在桌子上:“如今看来,是我误会你姨妈了,令容,若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写信请你舅舅出面。”
“我在信上说了呀,之前在曹县和左良傅有过嫌隙,他和梅盈袖有奸情,梅氏小产垂危,我担心他失了理智,怀疑到我身上,定要和我过不去。”
陆令容咬牙,为自己争辩。
“是么。”
王氏冷笑了声,上下打量这个外甥女。
“从前你舅舅总说你是个心比天高的孩子,不输给那些束冠男子,我还不信,如今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王氏也不客气,直接道:“东宫是何等地方,是你能够得着的?那左良傅是陛下亲自提拔任命的封疆大吏,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你还敢在他手里讨前程。”
陆令容手紧紧绞住帕子,银牙紧咬住,真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你姨妈回家后和你舅舅哭诉,说起了梅盈袖的身世,没想到这丫头竟是袁氏和陈砚松的独女,而南淮他就是个养子。”
“什么?”
陆令容大惊。
这,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
王氏眉头紧皱,道:“你觉得陈砚松能放过害他女儿的人?再说了,你既说左良傅爱慕梅氏,他又能放过毒害梅氏的人?令容,有些话你舅舅没法说出口,这个恶人我当,你也不小了,要多替别人着想。”
“这是舅舅的意思?他对我不管不顾?”
陆令容眼圈红了。
王氏淡淡一笑,道:“你要他怎么办?他如今虽然有一官半职,可说白了还是在左良傅手底下讨生活,人家一个不高兴,就能将你舅舅打回原形。
再说了,便是你舅舅不顾一切地求到王爷那儿,可你想想,陈砚松是王爷跟前最炙手可热的臂膀,王爷怎么会为了些微不足道的人,驳了陈砚松的面子。还有,梅氏的哥哥如今在曹县做的颇有政绩,正得王爷器重,他肯定第一个要替妹子讨回公道的。
令容,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害了我们江家和王家,我给你指条明路,你陆家还有个做县丞的亲戚,你去求求他。”
陆令容忍无可忍,抓起桌上的茶盏,全都泼到王氏脸上,恨道:“当年我父母早亡,你们全都惦记着我家的家财,如今倒翻脸不认人了。我也真是糊涂了,竟会找你们这群没根骨的。”
王氏忍住怒,正要劝说几句。
就在此时,只见春娘急匆匆地跑进来了,慌道:“左大人来了,跟着他来的有荣国公、陈大爷,还有袁家那个无法无天的愣头青。”
话音刚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传来,从外头依次走进来好几个男人。
王氏惊得赶忙站起,可陆令容此时却慢悠悠地坐到了上首。
她也不顾舅妈杀鸡抹脖子似得使眼色,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朝前瞧去,左良傅穿了身崭新的锦袍,戴着玉冠,唇角永远勾着抹浅笑,完全看不出慌乱,精神奕奕;
与他并排而行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已经有了些许白发,可身量魁梧,龙行虎步,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荣国公;
表哥跟在这两个男人后头,只不过一夜没见,他颓态十足,袍子满是血污,眼里的痛苦甚浓。
那袁世清并未进来,红着眼,低着头,持刀守在门口,仿佛在极力隐忍杀意。
“令容,快站起来。”
王氏偷偷拽着女孩的衣裳,压低了声音:“赶紧给大人和国公爷行礼啊。”
陆令容稳如泰山地坐着,怡然自得地品着茶,她感觉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惊恐,而是兴奋。
“呦,诸位贵客降临,真让我这小庙蓬荜生辉哪。”
陆令容懒懒地窝在软靠上,翘起二郎腿,直面左良傅:“这不是左大人么,咱们快有半年未见了吧。”
“贱人,你好歹毒的心肠!”
陈南淮走上前去,手紧紧攥住匕首,恨得双目都要滴出血。
陆令容莞尔。
再不用想,梅盈袖中毒的事发了,怕是红蝉、青枝还有雯儿都招了。
不愧是左良傅,好快的反应,好快的动作。
“表哥,红蝉还好么?”
陆令容舌尖轻舔了下唇角,挑眉一笑:“你别难过呀,她不是还怀着你的孩子么。”
“你还敢说!”
陈南淮大怒,屈辱感油然而生。
“看在她伺候过你的份儿上,留她一条全尸吧。”
陆令容笑着说,她淡淡地扫了眼众人,骄矜道:“各位都坐吧,春娘,去沏茶。”
“陆小姐年纪轻轻就这样老持稳重,厉害呀。”
左良傅一笑,率先请荣国公入座。
男人拉了张椅子,坐到花厅中间,正对着陆令容,他笑着打量女孩,连连点头,抱拳道: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陆小姐,本官今儿栽在你手里了,心服口服。”
陆令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歪着头,迎上左良傅那双迫人的眸子,秀眉一挑:“小女这等沽名钓誉之辈,不敢当哪。对了,梅姑娘还好吧。”
左良傅两手平放在腿上,道:“咱们俩之间的恩怨,不关梅姑娘的事。还请小姐赠与解药,左某感激不尽,否则……”
“否则怎样,杀了我?”
陆令容抬手,将垂下假发别到耳后,笑道:“我孑然一身,想杀便杀吧,如果觉着不够,”
陆令容扭头瞧了眼王氏:“我的亲戚挺多,到时候我可以给您交一份名册,放开了杀,管够。”
王氏脸窘得通红,急得要和左良傅解释清楚,心里直骂陆令容这个杀千刀的天煞孤星,克死父母不够,还要连累旁系宗亲。
“你这是豁出去了呀。”
左良傅笑了笑,按捺住怒火,平静道:“还是那句话,只要小姐高抬贵手,本官可以弥补过去对小姐做的所有错事,兑现当初的承诺。”
“哦?”
陆令容挑眉一笑:“左大人居然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难得,说说呗,你准备怎么弥补。”
左良傅拍拍手,外头候着的大福子立马疾步进来,将一个锦盒放到陆令容跟前的小桌上。
“这是本官亲手书写的奏疏,保举小姐为秘书局舍人,掌草拟诏书,随侍在陛下跟前。”
左良傅坐直了身子,笑道:“小姐恐怕对朝局不太了解,之前司礼监权势过大,陛下去年命本官查处了掌印太监,如今草诏和批红,已经不在司礼监手上了,陛下暂让随身伺候的宫人代办,本官送小姐的这条青云路,可远远比东宫的校书局要强啊。”
陆令容眉头微皱,打开锦盒,去看那份奏疏,字迹遒劲有力,言辞恳切,对她颇多溢美之词。
女孩手忽然开始发抖,一种难以言状的悲痛涌上心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前程,近在眼前?
“知道小姐不信本官。”
左良傅起身,冲一旁坐着的荣国公抱拳见礼,笑道:“荣国公的大名,小姐应该听过,本官请国公爷做个见证,并且求他一同保举小姐。”
“左大人说的不错。”
荣国公沉着脸,声音犹如洪钟:“老夫自认还有几分微薄名声,决不食言。”
陆令容眼睛红了,一言不发。
“陆小姐,本官今儿将陈大爷叫来,也是为了还你一个公道。”
左良傅皱眉,给陈南淮使了个眼色。
陈南淮会意,亦唤了百善进来,从百善手里接过个锦盒,打开,放到陆令容跟前的桌上。
左良傅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梆子,笑道:“当年你父母早亡,你又年幼,家中巨万之财寄放在陈府,这些财物多半被你姨妈暗中克扣下来,至于钱去哪儿了,大家心里有数。”
说到这儿,左良傅淡淡地瞅了眼王氏,那妇人脸红一阵白一阵,臊得连头都不敢抬。
“本官今早同陈老爷谈过了,他愿意三倍还你陆家家财,至于你表哥……”m.qikuaiwx.cOm
左良傅指头点着大腿,笑道:“红蝉和青枝的事,他发誓不做计较,陈大爷,你说句话吧。”
陈南淮拳头紧握住,抱拳,深深地给陆令容行了一礼,沉声道:“你点点银票,一千两一张,共三百张,另外还有长安、杭州的几处府宅地契,百顷良田的田契,悉数给你,至于红蝉、青枝的事,我发誓,绝不找小姐的麻烦,国公爷亦可做个见证。只求小姐松松手,饶我妻子一命。”
陆令容瞅了眼锦盒里的巨万之财,淡淡一笑,忽然就哭了。
他竟叫她……小姐,真生分哪,没想到他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为了梅盈袖,竟会退让到这份儿上。
“不够。”
陆令容手指揩掉泪,冷笑了声。
“哦?”
左良傅身子略往前倾:“小姐还想要什么,请说。”
陆令容挥开王氏拼命拉她袖子的手,盯着左良傅那张英俊的脸,笑道:“大人难道忘了那晚,你和夜郎西是如何羞辱我的事了?”
“小姐想要本官同你道歉?”
左良傅二话不说,立马起身,恭恭敬敬地躬身致歉:“左某着实不该算计小姐,不该不守承诺,更不该羞辱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左某的过错。”
这一折腰,把所有人都惊着了。
王氏吓得脸色发白,眼看着就要晕过去;
陈南淮脸别过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荣国公很是意外,颇有些欣赏地看着左良傅,捻须微笑。
“不够!”
陆令容咬牙,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
“小姐还想要什么?”
左良傅皱眉。
“你给我跪下。”
陆令容狞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磕头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呐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眼儿媚更新,第 141 章 折腰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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