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拥挤的车流中解脱,季临渊那辆招眼至极的改装轿跑在校园中一路疾驰,转弯时也不减速,所过之处水花飞溅,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他上一次来这个学校也是在一个雨天,被叶青打发过来接人。
当时,培训班已经下课。空荡荡的画室里,夏知蔷掀开贴于镜面的画,正趴在镜子上鬼鬼祟祟地写着什么。
她神态专注,似乎还在笑着,以至于季临渊都走到身后了都没察觉。
“在干什么?”他忽然出声。
极快速地将掀开的画稿盖下来,遮住镜子上的内容,夏知蔷转身喊了句“临渊哥”,又答道:
“没干什么。”
十七八岁的少女,婴儿肥没褪干净,青涩内敛,却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俏皮鲜活。细看,颊上还挂着莫名出现的红晕。
也不知是撒谎急出来的,还是为着别的什么。
无意猜测小女生层出不穷的古怪心思,季临渊只问:“薇薇呢?围棋教室里没人。”他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话题自然地跟着转到另一个女孩身上。
“可能……可能去厕所了吧?”
季临渊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都长能耐了,还知道互相打掩护。”他抽出夏知蔷手中准备拿来通风报信的手机,“我就在这儿等,看你能替她瞒到什么时候。”
随即他靠在窗边,窝着手点上一支烟,不说话。
两人此前的交集不算多。夏知蔷开口怕自讨没趣,闭嘴吧,相对无言更奇怪。她只得强行找事做,继续那副怎么都画不好的大卫。
季临渊在画室里待了多久,她便画了多久。
习惯性地抿住双唇,夏知蔷挺直脊背,左手扶住画板,右手刷刷地运着笔,强迫自己心无旁骛。
静谧的画室里,只听得见笔尖与纸张摩擦出的沙沙声。
偶尔有湿润的风吹进来,扰得颊侧的头发胡乱飞舞,夏知蔷将其撩到耳后,风又来,颇为烦人。往复几次,她干脆寻了根2h铅笔充当发簪,借着它利落熟稔地在脑后绕了个髻出来。
“头发盘的不错。”季临渊牵动了下嘴角。
夏知蔷几乎没见过他笑,愣怔几秒后,便也回了对方一个腼腆的笑容,眼神澄澈,像山涧的小溪。m.qikuaiwx.cOm
那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季临渊头脑好,时隔多年依然记得所有细节。
今天的雨停得要更早一些,一抹新晴从厚厚的云层裂缝中透了出来。
抽离出回忆,季临渊将车开到楼前空地,却发现,已有一辆还未上牌的新车停在此处。
心思微转,他抬眼看了看顶楼的方向,皱眉,在距离这辆车十来米处停车熄火,没着急开门下去。
几分钟后,一楼大厅走出来一个男人。是季临渊那位便宜妹夫,冯殊,冯医生。
不,不止他。
他还横抱着一个女人。
距离并不远,季临渊第一时间认出了他怀里的夏知蔷,几乎同时,冯殊也观察到了这边停着的车。
隔空对视片刻,两人同时挪开目光。
夏知蔷没有多余精力注意到周围。
手臂挂在冯殊肩上,她面颊不自然地酡红,嘴唇微肿,发丝纷乱,身上披一件男士长风衣,捂得极严实,只在衣摆之下露出一段灰绿色长裙的打褶裙边。
裙摆皱了。
季临渊还看见,冯殊手指上勾着一只缎面的绑带中跟鞋。女人光着的那只脚,足尖绷紧,圆润,白皙,尖端泛红。
风不大,夏知蔷的小腿却像树叶儿一样轻轻打着颤。
她不安分地扭了两下,似乎想自己下来走路,冯殊便随了她,还蹲下身去给她穿鞋。细细的绑带在女人脚脖子上绕了两圈,再在后跟处系了结,才算完。他随后搂住夏知蔷的腰缓缓往车边去,满脸云淡风轻。
风衣领子被夏知蔷的指尖攥得很紧,密不透风,外人难以窥得更多端倪。
每走一步,她的脚腕都要抖一抖。车的底盘太高,腿又迈不开,夏知蔷进车厢的动作显得很艰难,试了几次不得法,她没骨气地求助身边衣冠楚楚的男人,那双曾如清涧一般清澈纯真的眼里,流转着成熟女人才有的灿艳与娇嗔,和以前大不相同。
最后一个画面,是夏知蔷鼓着腮跟人嘀嘀咕咕了几句,似在埋怨。
季临渊听不清楚两人间的对话,也不需要听清楚。
这里可没有谁是未经事的少年人,那些暧昧的、私隐的、无法明说的事情,只需一眼便能看穿。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压实,季临渊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在今天之前,他曾见了婚后的夏知蔷几面,也见了冯殊几面,却没看到过这两人在一起的样子。
季临渊在围城里走过一遭,身边已婚人士也不少,大家都是凑合着在过,人前恩爱人后漠然的状况实在常见。
他以为,夏知蔷和冯殊这种闪婚夫妻也一样。
那边已传来发动机的启动声。
两辆车擦肩而过,冯殊降下车窗朝旁边车上脸色铁青的季临渊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全速离开。
夏知蔷全然不知刚才还有第三人在。
腿根以上肿胀到麻木,动一下像要撕裂开,小腿则因为踮了太久而反反复复抽着筋,她只能稍稍侧过身子坐着,闭目养神。
无缘无故被欺负了一通,夏知蔷从里到外都是一团糟,心情并不十分美丽。
连衣裙又废掉一条,胸口还留了牙印,更别提被弄得一塌糊涂的贴身衣裤了……她实在是讨厌身下这种黏糊糊的、不干燥的触感,而每动一下,随着什么一点点浸润出来,情况便会糟糕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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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前一个小时发生了什么。
夏知蔷的余光飘向主驾刚才的冯殊,恶劣得简直不像本人。
裹着层潮湿冷润的他忽然出现在了画室门口,轮廓在昏暗的空间中隐现。他昨夜应该是没休息好,眼皮又变回层层叠叠的状态,睫毛微微垂下,遮住瞳孔中幽幽的,深深的那一点光芒。
外面的雨滂沱淋漓,声音聒噪,反衬得室内吊诡寂静。
夏知蔷试探着开口:“冯殊?”
他不答,只是一言不发地靠近,再靠近。她又叫了声“冯殊”,对方已来到跟前,以吻封缄,咽下了夏知蔷尚未出口的所有疑问。
冯殊的唇很冰,夏知蔷反复吞咽着这团绵软的冷意,丝丝缕缕,千回百转,入喉,入腹,入骨,身体跟着下起一场安静的小雨。
他打湿了她。
于无声中翻转腰肢,任由她无助地撑在冰凉镜面上,冯殊端起夏知蔷的脸,逼着她直视镜中。
镜子太冰了,夏知蔷被人完全抵在上面,胸口被凉意激得抖了抖,身体也跟着一紧。
玻璃盏里,盛开着一支于狂风暴雨中颤颤巍巍的小蔷薇。
冯殊掀开玻璃盏,拈起蔷薇脆弱的茎,抚上她幼嫩的瓣,在手中细细地、慢慢地把玩着。
她早该属于他的。
他半强迫地将夏知蔷拽进了镜子中那个尘封已久的夏天。只是,画室里的纯真明媚都不再了,取代它的是活色生香,是胶着不分,是接踵而至的,无遮无挡的汹涌情潮……
不能想,不能回忆,夏知蔷歪在副驾上生了半天闷气,直到换了衣服到酒店了都还没好完全。
还算气派的中型宴会厅里,一共十来桌席面。
身着藏青色丝绒旗袍的叶青,脸上沉静利落少了几分,多了些喜气,正陪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夏胜利迎客。
冯殊这个新女婿自然也得帮忙应酬。
他抽空过来安抚夏知蔷:“还在生气?”她不答话,只低头扯着桌布玩儿,冯殊手指勾了勾领带,拨松一些,说:“领带要散了,帮我再弄弄?”
这条领带便是夏知蔷送给冯殊的那条。他不声不响将它带回广云,刚才匆忙换衣服的时候才拿出来,主动让妻子为自己戴好,显然是想补齐之前的遗憾。
多少还是用了心的。
夏知蔷耳根子本来就软,顺毛撸一下,余下那点气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抬手帮冯殊细细整理领带,她拉住它借力,让人不得不又弯了点腰,低声问:“不是不爱打领带么?”
“谁说的?”
“我们结婚都没见你戴这个,今天倒是晓得要打扮一下了。”
“结婚那天啊……”听出她的小小怨念,冯殊稍作回忆,搓了搓夏知蔷的耳垂,以示安抚,“那天,我其实”
又到了一批客人,夏胜利喊冯殊过去帮忙招呼,他只得直起身,说:“忙完了再跟你慢慢解释。”
夏知蔷疑惑:“解释什么?”
“很多。”
“很多?”
冯殊笑笑:一天一夜才能说完的那么多。
安顿好这批客人,他在夏胜利的授意下,回车上取了些备用的烟酒来。
后备箱打开,里面某个角落,一张被透明塑料纸裹了好几层的大卫素描,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拿好东西,冯殊合上门时又看了眼,想,也许是时候放下那点可笑的骄傲了。
都说“脸红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按这个标准,瘦削内敛的夏胜利长得实在不像个厨师。
人生前三十年,他接父亲的班,经营餐馆,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女,日子平淡顺遂。直到和原配离婚,生活陷入困局,夏胜利这才断然离开广云,去省城的大酒店打工。
一路干到行政总厨,等再回广云,他金钱名利手艺都有了,还“拐”到了酒店老板娘。
这老板娘便是叶青。
都说叶青是恨极了前夫季同辉,才急匆匆找个各方面都跟自己搭不上的厨子,一心只为置气。
不然,他们为什么迟迟不领证?
关于这点,就连夏知蔷都没弄清楚个中缘由。
台上,终于修成正果的夏胜利刚背了几句稿子,便眼圈发红、句不成句,见惯场面的叶青大大方方把话圆了回来。
两人之间,流动着相濡以沫十几年才能形成的恩爱默契。
台下,季同辉派来送礼金的江助理轻叹一声,起身出了宴会厅。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老上司复命,如实应答,季同辉的身体不一定受得了,脾气上来又得去医院住着。
可是,撒谎真的有意义吗?
这十几年,季同辉明里暗里遣人打探了无数次,人家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酒店大门口,江助理跟一个神色不愉的高大男人迎面碰上。
“小季总?”
他是季同辉身边的老人,对着面前这位,“季总”两个字一直是喊不出口的。
视人如空气,季临渊单手扣好西装纽扣,卷着满身隐怒步入大厅。
主桌上,有亲戚正在跟夏知蔷夫妇打听:“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冯殊还是那句话:“一切看知知的想法。”说罢看向夏知蔷,等她的答案。
夏知蔷并不太记得昨天睡前说过的那些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了几秒没开口。眼见着冯殊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她猛地想起什么,低声说:“可是你得先戒烟啊。”
冯殊总算笑了,说好。
有耳朵尖的女性长辈立即给夏知蔷盛了碗汤:“多吃点!他戒烟,你也得把营养跟上,再养胖一点才好要宝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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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条件都这么好,可以多生几个。”有人附和,“今年怀上第一胎,等生二胎的时候,知知可就27、8了,不算早了。”
“就是就是,怎么也得要两个嘛。一儿一女凑个好字。”
“你们俩的孩子,指不定要长得多漂亮哟!”
……
桌上几个妇人全都加入了催生大军。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个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差点就帮夏知蔷将孩子的名儿取了。
有人径直朝这边走来。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自顾自拉开空位上的椅子坐下,季临渊向后一靠,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桌子人齐齐闭嘴的诡异安静。
只有叶家那位看起来很状况外的表姨答道:“在说小冯和知知两口子要孩子的事。”还笑得若有所思的。
她是叶青的表姐。
两人年岁相仿,家世条件也都差不多,从年轻时起便暗地互相较着劲。叶青离婚后跟了夏胜利,她没少在背后偷笑,等叶青带着夏胜利把小餐馆做成大饭店、逆风翻盘,她便笑不出来了。
直到夏家出了大乱子,直到夏知蔷和季临渊之间流出些不清不楚的传言,她心思才又活络。
此时,夏家的亲戚们已不约而同地噤声,神色各异,暗自交换着眼神。夏知蔷筷子上夹的烧鹅掉落在桌上,她慌了神,又要把它夹起来往嘴里送,冯殊按住她的手,将筷子换成勺,说“先喝汤吧”,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季临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边。
叶家表姨望着许久不见的外甥,颇有深意地问:“青青怎么和我说你要去国外出差,来不了?特意赶回来的吗?”
她说罢,也看向夏知蔷。
季临渊呷了口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当然,赶回来是很有必要的,你妈妈结婚呢,这可是大事。”叶家表姨自问自答,丝毫不觉尴尬。
夏知蔷的大姑父出于礼貌打了下圆场:“今天是青青和胜利大喜的日子,人自然是越齐越好,一起热闹热闹。”
“我来,不止为这件事。”季临渊给自己斟了杯酒,缓步踱到夏知蔷身边。
他弯腰,手自然而然搁在夏知蔷身后的椅背上,小臂若即若离地贴着人肩膀,用气息裹挟着她。
夏知蔷心烦意乱地往前挪了挪。
季临渊低头看向她的发顶,话不止是对夏知蔷说的:
“我虽然是知知名义上的哥哥,可你们结婚的时候,是既没能到场,也没能出力,想来很是遗憾……”
他的腰弯的更低了些,呼出的气息骚扰着夏知蔷颊侧的皮肤。
冯殊忽然开口:“知知,过来坐,不要挡在那儿,”他也端起酒杯,绕过来“我跟你哥好好喝一杯。”
得了由头,夏知蔷逃一样地挪到冯殊这一侧来。她六神无主的心终于安定了些,遂拉住冯殊的衣袖,有很多话想说,到头来只挤出来一句废话:“你……你少喝点。”
冯殊温柔一笑,说知道了。
好好的宴席,谁都不想横生枝节,少喝,不如不喝。
夏家人跟季临渊来往不多,还有过嫌隙。大姑父只得开口劝冯殊:“小冯,你待会儿还要帮忙送客,今天就不沾酒了吧?”
另一个女性长辈也道:“是啊,真喝多,知知该急了。小两口不还打算要孩子的嘛,烟酒都得控制,还是不喝为好。”
话都是说给季临渊听的,可惜,他谁的面子都不卖。
他把杯子举起来:“都说了,你们结婚我没到场。别的先不谈,欠下的这杯祝酒,我今天正好补上。”
冯殊说“不必”。
季临渊挑眉:“怎么,冯医生酒力不佳?”
冯殊摇头:“欠的酒,等我们给孩子办百天宴的时候再补也一样。至于今天……”他碰了碰季临渊的酒杯,“你跟知知兄妹一场,我又是她丈夫,初次见面,确实该喝一杯。”
紧了紧牙关,季临渊率先一饮而尽。
冯殊笑着跟上。
大姑父再次出声:“酒也喝完了,都回去吃饭吧,干站着做什么。”
季临渊要动不动,冷眼看着夏知蔷将饭菜推到冯殊面前,仰着脸,细声细气地叫人赶紧垫垫肚子、免得胃疼。
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冯殊低声道:“真没什么胃口”
“那,回家做猪油拌饭你吃?”
“记得多加点酱油,昨天的淡了点。”
“……”
季临渊捏着酒杯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宴会厅另一头,忙得团团转的叶青终于在亲戚的提醒之下,疾步往这边来。她一句“阿渊”还没出口,季临渊自嘲一笑,主动迎了上去。
说了声“恭喜”,季临渊当着母亲的面又干了一杯酒,转身不见人影。
夏知蔷后面没再动过筷子。
临近散席时,冯殊被夏胜利喊着去楼上客房部安顿外地来的宾客。
一个人面对着满桌悄悄打量自己许久的亲朋,尤其叶家表姨还时不时问她“小冯和阿渊第一见吗”“听说你以前和阿渊很亲热的,怎么现在又生疏了”“临渊结婚又离婚,你晓不晓得原因啊”,夏知蔷浑身不自在,借口去洗手间,顺便透气。
离宴会厅最近的洗手间里,有三两个人在里头低声说话。
“那个就是青青的大儿子?一表人才诶,不比小冯差的。”
“对,就是他。”
“……知知跟这个季临渊,真有什么?”
“小时候那些就不说了,就说临渊结婚摆酒那天,她非要偷偷跑过去,搞砸场子,弄得两家人都下不来台。老夏愁得哟,天天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想让她早点结婚,早点收心。”
“这些事,那个冯医生要是听了,怕是得出大乱子。哎,条件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独独就看上了她了?”
“可不,临渊结婚了他们俩还扯不清楚,这不是小三是什么?我儿子要想找个这样的媳妇,我第一个不同意。”
……
夏知蔷紧捂着嘴退了出去。
她以为,只要自己结了婚,安下心过日子,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她想起小时候玩蹦床,跌倒在上面,其他小孩在旁边不停地跳着闹着……她在笑声中怎么都站不起来。
就像现在。
在分叉口拐了个弯,上楼又下楼,夏知蔷只觉得身后忽然多出七八上十张嘴,追着人嗡嗡不停。眼前模糊一片,她闷头往前冲,既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儿,更不知道,身后跟了个人。
鲜有人经过的楼梯转角处,季临渊终于上前一步,一把将夏知蔷的手腕拽住。
“谈点事。”
她脸上全是泪,等看清对方是谁,恨恨地说:“我跟你没话好说。”
“哦?”季临渊捧住她的脸,拉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拽回刚才那个地方,给她们提供点新鲜话题。”
压抑到接近极致,夏知蔷反而不反抗了,脊梁骨像被人硬生生血淋淋抽出来一般无力。她脸上半点生气都没有,如死灰一般:“那就过去呗,让她们看,让她们说,继续成全你、毁了我。情况反正也没办法更糟,我无所谓了。”
还未干透的泪,裹得眼眶里那对易碎的琉璃珠子晶莹剔透。夏知蔷眨眨眼,泪水滚落,砸在了季临渊手上,烫得他一抖。
她换了条纯白连衣裙,站在楼梯间的阴影中,像一抹萧瑟的月光。
那个遥远的雨中傍晚,空荡荡的画室里,少女夏知蔷穿的也是条白裙子,她将阳光下闪着金棕色光芒的头发挽了个髻,露出的脖颈细瘦纤长。
季临渊曾不止一次回忆起那个傍晚。
他不喜欢下雨天,也依旧不认为自己喜欢某个特定的人,他喜欢的是某件事尚未发生、一切还存有各种可能的“当时”。
季临渊武断地认为,夏知蔷也如是。
不然,她为什么会特意跑回去那个画室一趟?
倏然松开手,季临渊退了几步,啪地掰开了打火机,眉头锁得很紧。那火苗先是幽蓝,随后化作小小的橙色光点,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他尝试着往前挪了半步,夏知蔷立即后退,如避瘟神一般。男人脸上细小的肌肉抽了抽,还是强迫自己将语气放柔:
“我们连好好说句话都不行?”
“你喝多了,好好说不了。”
季临渊低笑一声,吐出烟圈:“你那天也是这么说。”
他指的是自己借着醉意闯入对方家里的那个凌晨。
“当时我确实喝得有点多,也做了些荒谬的事……”他承认了,似乎还有点悔意。夏知蔷以为这人破天荒地开始反思自己,谁知,季临渊话锋一转,“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依然做数。”
“知知,你离婚吧。”
夏知蔷答复都懒得答复了。
她焦炙地偏过头去,不经意地露出耳后白皙皮肤上,一处还没消退的红痕。
蓦然想起画室楼下的那一幕,季临渊略显粗暴地将烟头摁灭,换上支新的。默了会儿,他脱口而出,语速快得像是怕自己反悔:
“除了婚姻,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什么都行。”
这句承诺已是他能给的极限。可惜,依旧没在夏知蔷心里激起半点涟漪。
“我过得很好,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了,”
“什么样的好?和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男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这种好吗?这些快乐,是个男人都能给,你就这么不挑口?”
这话有些刺耳,夏知蔷面上微微发红,胸口也开始愈发激烈地鼓动着。
顶多算得上清丽的长相,却回回都在盛怒时绽放出异样的秾丽。她在某种浇灌之下完全长开,少女式的敦厚褪去,只留下弯弯折折的女人特征,身体上该收紧的收紧,该丰润的丰润,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起伏,都让季临渊挪不开眼睛。
“我跟他不是这样的,我们……”夏知蔷纠结着措辞,“冯殊对我很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舒服,我觉得高兴。这就够了。”
季临渊嗤笑了一声:“谁对你好你就跟谁,你是狗吗?”
每当他说这种侮辱性的重话,夏知蔷都会气得红了眼,然后反驳说不是,不对。
他不无恶趣味地,想故意激怒她。
可现下,夏知蔷欲言又止了几次,竟是直接沉默了,似是真的已毫不在意。
这种沉默,让季临渊莫名有些心慌。
他最后一次重复:“除了婚姻,你要的我都能给,我们可以生儿育女,也可以去国外生活,你要怎样都可以。”
还是无人接话。
夏知蔷不说话,并不是在怀疑自己婚后过得幸福与否,或是冯殊对自己好不好。
她只是在努力地,思索着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冯殊对她好不好?答案是肯定的,哪怕他偶尔会冷脸来,可细枝末节传递出的温度骗不了人。
那仅仅是因为对方对自己好,她就觉得婚姻幸福吗?
应该是有关系的,但似乎又不止,夏知蔷现在脑子很乱,没办法整合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来。
至于季临渊那些匪夷所思的提议,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也不想回答。
夏知蔷全程微低着头,面颊轮廓流畅秀丽,眉头纠结而隐忍,像极了那几年安静跟在季临渊身后的样子。
但她就是不开口,连那句听到人厌烦的“对不起”都不屑于跟他讲。
在最焦灼的时候,季临渊抬头,从扶手间隙中,捕捉到上一层楼梯间里闪动着的一点橙色光芒。
有人点着烟,不知在上面听了多久。那烟头几乎要燃尽,季临渊能想象出指尖被缓慢烧灼着的强烈痛楚……
他很轻易地,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心里痛快不少,季临渊稍作冷静,开口还是那句:“这个月以内,把婚离了吧。”
夏知蔷莫名其妙:“凭什么我就要按你说的意思做?”
“凭你一直都是这样,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不要你,你还要倒贴上来,跟在后面甩不掉,更别说,你在我婚礼上做的那些事。”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不是怎样?难道你没做过这些?”季临渊自己接话,“谁都否认不了自己真实的曾经。”
他继续:“我知道你在怨我,才报复性地找了个人随便结婚,这些我都懂。你看,你们的开始本身就是个错误,一个你不爱的人,对你再好又有什么意义?你们长不了的。不如现放他早点开始新生活,再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知知,你离婚吧。”
楼道空旷安静,季临渊声音并不大,这几句话却像是带着回音,飘来荡去一直不散。
冯殊送完客人本打算去找夏知蔷,他想再让她做一碗猪油拌饭,油脂、盐分和碳水带来的幸福感是那么踏实又饱满,光想想,他就感觉身体充盈着飘飘然的快乐。
直到听见这两人的声音。
在上面那层的转角站了许久,冯殊本该追下来,直接将夏知蔷带走的。
他竟没能挪动半步。
夏知蔷一个不要没说出口,季临渊已经走到人面前,附在耳畔,用只有他和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别着急拒绝。你先想想清楚,是因为谁,才让你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甩人脸色。欠我的那些,欠薇薇的那些,想好怎么还了吗?”
瞳孔失焦一样地定住,她脸上半分颜色都不剩了。
而楼上的冯殊,终究没能等到一句实实在在的、预期中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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