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师延像抱着一只出水的海绵球。
海绵球盖上她的唇,里头温度比体表还烫一点点。
背后起哄声如同灯光倾洒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像适应灯光的存在,毫不觉得打扰。
稍微分开,尤晏才为一身汗不好意思,“一身臭汗,弄湿你了……”
冯师延说:“没关系,我正好也想打球。”
“你会打球?”其实也不意外,体育是相通的,“以前上学没见你打过球。”
冯师延有时好奇以前的自己在尤晏那留下的痕迹,“我高一参加过新生篮球赛,你还没初中毕业,我们不熟。”
尤晏替她拉过拉杆箱,另一手牵她,有点恨恨说:“不熟吗?我打完球你还给我买脉动。”
冯师延本来对记忆深信不疑,此刻开始动摇,“是脉动吗?”
尤晏说:“当然了!你还给我刷了还好几瓶!”
冯师延说:“我以为只是矿泉水而已……”
尤晏肯定道:“就是脉动。学姐当年果然跟我不熟,这个都忘记了。”
她笑着说:“我还记得你后来送我一箱奶,我当时听意外,说了太重,你下课又跑过来帮我提到宿舍门口。”
说“送”真是抬举他,明明只是投桃报李的“还”而已。尤晏第一次没皮没脸蹭女生的饭卡,印象不能不深刻。
尤晏说:“今晚我请姐姐喝脉动。”
冯师延:“好啊,你长那么高,应该会扣篮吧。”
“你想学吗?我教你。”
“好啊!”
一个跃跃欲试想表现,一个兴致勃勃想学习,亢奋占据大脑,一时忘记现实问题。
尤晏刚打一个小时,冯师延让他歇会。经常下田,她很少穿裙子,一身休闲打扮适合远行,立刻便能上场。
在场都是男性,又留意到她是谁的女朋友,都有点让着的意思,刻意避免肢体接触。
特别是路弘磊,放水迹象不要太明显,冯师延多看他一眼,他简直要直接把球送她。
篮球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太想接。
冯师延打了一会兴致缺缺,回到尤晏身旁。
尤晏用她手机拍了好些照片,她今晚穿的鞋还是去年他送的生日礼物,稍显磨损,他打算再送她一双——不,一打,新的,情侣款,起码保证一周更换无忧。
将近九点,打球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冯师延和尤晏才回到球场上。
冯师延伸出一根手指,特别警告,“不许放水。”
“知道啦知道啦——”触及她严肃表情,一手夹球,立刻挺背敬了一个搞笑的礼,“Yes,Madam!”
路弘磊在旁差点从鼻子喷水,生生咽下嘴里鼓着的水,“肉麻,你恶不恶心!从现在开始我不认识你。”
尤晏不里他,运球开始。
其实冯师延打得真算可以,但被禁锢在性别的刻板印象里,少了许多练习机会。
特别是“尤晏的女朋友”这种身份,会无形阻挡她接触一部分异性世界,异性也会把她标记成“已被占有”,自发避开。
“我想扣篮。”
冯师延弹跳力也不错,但栽在身高的坑上。
“来!”
尤晏忽地单膝落地,另一腿平直成凳,他拍拍大腿,轻轻甩头。
“上来!”
冯师延:“……”
路弘磊也震惊了,赶紧掏出手机,“卧槽卧槽,老弟你这是要搞大动作啊!”
球场边稀稀拉拉没走的人也从手机抬头,有人吹起口哨。
冯师延说:“我还以为你抱我就可以了。”
尤晏再拍一次,这狗腿劲头,跟马夫把贵夫人扶上鞍一样,“少啰嗦,赶紧上来。”
“我要助跑一下?”
“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冯师延跃跃欲试,退开一段距离,而后稳当运球,嘭嘭嘭拍球声像心跳。
她上凳起跳一气呵成,精准地扣进篮筐,把自己也挂上去。
她费劲低头,朝尤晏咧嘴,笑容生动而惬意。
尤晏仿佛看见去年暑假挂在单杠引体向上的她。
冯师延松开手,尤晏的拥抱起了缓冲,她舒服落地。
尤晏问:“还要不要再来?”
刚才“腿凳”还挺稳固,踩上去晃也不晃。
冯师延说:“要不你驮我一下?”
这动词可用得真美妙,尤晏示意双肩,“来来来,今晚给姐姐做牛做马。”
路弘磊纠正:“骡。”
“……”尤晏指着他,猎杀过去,路弘磊笑嘻嘻护着手机跑开。
他回来下蹲,冯师延跨马上鞍,一手夹球,一手勾着他的下巴,尤晏扶紧她小腿起身。
两米多的二合一巨人立起来了。
巨人却不靠近篮筐,指向路弘磊,“砸他!”
路弘磊非逼着他说出那个字,“为什么要砸我?我说你什么了?”
尤晏:“……”
冯师延说:“一会不好捡球。”
路弘磊:“就是!还是延姐聪明。”
冯师延又说:“一会我们再收拾他。”
路弘磊:“……”
尤晏得意挑眉,“看在延姐面子上,一会再收拾你。”
尤晏回到篮筐旁,冯师延完成又一个作弊扣篮。
夜色已沉,三人收拾东西准备去小区门口便利店买水。
路弘磊在场地门边让等等,篮球给尤晏,鞋带松了。
路弘磊蹲下系鞋带,尤晏悄悄把拉杆箱给冯师延,而后退几步,单手扶着路弘磊脑袋,来了一个跳山羊,报了一“骡”之仇。
冯师延:“……”
路弘磊:“!!!”
“操!!!”
路弘磊嚎叫去追尤晏,哈哈笑声掉了篮球场一圈。
路弘磊喊着:“你的‘晏照’还在我这,还想不想要了?”
尤晏:“……”抱着球又闷闷跑回来。
路弘磊抬脚往他屁股踹,尤晏扭腰避一半,吃点亏让他平衡。
路弘磊气呼呼,“老子少长几厘米都他妈是你的错。”
尤晏两手抛玩篮球,“迷信,你以前也没少跨我,看我还不是长那么高。”
路弘磊探头找冯师延,“延姐,救我。”
冯师延说:“他不听我话的。”
尤晏揽过冯师延肩头,“谁说的,我最乖了。”
路弘磊:“恶心吧你。”
两个人吵了半路,冯师延以前也碰见过他们在小区追闹,羡慕两人情谊,如今亲身参与,感触又不一样。
走着走着,冯师延和尤晏像给拉杆箱拖后腿,跟路弘磊落了一段距离。
尤晏问:“今晚你住我家还是我们家?”
冯师延愣了一下,尤晏尊重她离家选择,没有提冯家,她总能感受各种细微的尊重,她在别人眼里不可理喻的行为他都站她一边。
她郑重道:“我们家。”
虽然冯师延常常觉得自己从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当尤晏说出“我们家”那一刻,她仍是感到一种被体恤的温暖,像一间驿站的门为风尘仆仆的旅人打开,主人扫榻相迎。
是的,尤晏仍然属于房子的主人,她只是短暂停留。
但这已足够。
-
巧奶奶的寿宴在尤家其中一间酒店举行。
冯师延找出去年订婚宴的一批量身定制的晚礼裙,都出自舒静枫手笔。外地上学没有合适的场合穿,一直留在“婚房”的衣柜里。
“没想到裙子还在……”
她一边取出一条闪粉色的,一边喃喃。
尤晏右肘高于肩膀抵门框,左手插兜,一条右腿点到另一侧地板,变成“左”腿,整个人像“卍”字封住衣帽间门框。
“不在能去哪?”
一栋房子本不属于她,乍然发现还封存着自己的东西,好像这个角落也属于她了。
但物品归属问题细分过多,难免让人觉得疏离。
冯师延含糊过去,开始解睡裙扣子。
尤晏还在琢磨她的话,他已经习惯像冯师延一样刨根问底,哪怕只是一个人纠结。
回过神,睡裙落地,蜡在脚踝边。
尤晏下意识从“卍”变回松垮站立的人形,转身要往外走。
转念一想,为什么要走?
尤晏自顾笑着摆回原型。
冯师延贴上硅胶贴,提起裙子,将压进领子的发尾掀出来。刚好从镜子里瞥见他,自若一笑,说:“过来帮我提拉链。”
后背还裂开一个大大的V字。
尤晏几乎没见过冯师延羞怯的姿态,她爱自己,从外到里,坦然接受自己的任何模样,也就没有羞怯一说。就如现在,大大方方展现自己,那是去除羞怯后本我的真诚。
冯师延向镜子中问:“好看吗?”
清淡的香水味缭绕鼻端,激起莫名笑意。她的发丝乘着他的气息起飞,“仙女姐姐。”
白衬衫让他看着成熟而斯文,仿佛等待浸染的绢丝。领口系着她去年送的领带,冯师延反手勾到,一圈圈卷短,缠住半只手,轻扯他一下——
尤晏顺服地凑上前,给她亲住。
激活过多种POSE,冯师延和尤晏如今已很默契娴熟,微幅调整自己,让彼此更舒服。
她抽空问:“还有多少时间?”
尤晏打好领带时看过时间,答:“还够。”
“先把东西拿过来。”
尤晏疾步到边桌拿回一片塑封袋,搁到中岛饰品桌的玻璃上。
冯师延重新收卷领带,尤晏变成一匹温驯的白马,自然想跟驯马师走近。
岛台饰品金光闪闪,如同蝴蝶标本集体复活,振翅想逃开钉子的幽禁。
然而在尤晏眼里,最美的蝴蝶在冯师延背部。
领子卡在肘关节,V字将两块偶尔出现的蝴蝶骨捧起,像放飞一只雪蝶。
……
冯师延和尤晏恢复他进来前的衣冠整齐,小裙子拉链顶部掺杂几根发丝,尤晏停顿、小心挑开,才替她拉好拉链。冯师延转身给他整理领带。
最后还是忍不住,又拽着他领带踮脚一亲。
尤晏还是得自个儿整理。
-
巧奶奶的寿宴在尤家其中一家酒店举行。
巧奶奶拉过冯师延的手,拍拍手背,“上一次是我参加你们的订婚宴,现在你们回来给我过生,转眼快一年,时间过得真快。我又精神了一岁。”
冯师延说:“巧奶奶,您还跟去年一样精神。”
尤琼瑛在旁插话:“小冯一年才回家一次,学业不省心吧,可真比你爸爸这种大老板还忙。”
巧奶奶怜爱道:“学业事业两手抓,哪边都不耽误,那叫充实。嘿嘿。”
尤晏垂眸看了眼杯子里的液体,顺手让侍者收走,嘀咕声好像在抱怨刚才的果汁。
“还有我呢,咋忘记我了……”
冯师延回头把他手捡过来,安抚地拍了拍。
尤晏满意了,笑起来。
巧奶奶咯咯笑起来,皱纹汇进眼睛缝里。
隔了几个人外,江笑雯嘴角抽搐,扶着一边手肘玩手机。
尤琼瑛继续替江氏母女唱红脸,“小冯也真是,你爸爸身体不好,也不多回来看看。半个中国能有多远呢,还心疼飞机票似的。听说你还办了一个什么耕地的公司?多脏多累的活儿啊,哪是女孩子该做的。说出去别人可要怪你爸爸不给你钱了。”
冯师延不卑不亢,“农机合作社,提供农活机械化服务,从耕地、播种到收割、晾晒、仓储。小打小闹,当然远比不上尤伯伯和爸爸公司的规模。我专业就是农学,提高亩产和带动农民朋友致富,本来就是分内的事,谈不上脏和累。”
巧奶奶冲冯师延笑,却明显对尤琼瑛说:“我们女孩子可能干呢!干什么都行,只要不伤天害理,只要自己喜欢。”
被排除在“女孩子”范围外的尤晏“嘿”地笑一声,轻快得仿佛没给尤琼瑛影响。
“奶奶,这话以前不是说给我听的吗?”
巧奶奶说:“给谁听都行,就怕有人听不懂。”
“听不懂”的尤琼瑛面色微妙,跟刚干了“又脏又累”的活、话都不想说一样。
“小冯是不是晒黑了?地里干活挺辛苦的吧。”
学业、事业和恋爱三线线程运作,冯师延还真没工夫留意细枝末节。
她抬起胳膊看了眼,旁边一条多毛的默契比过来,一细一粗,跟铅笔杠上白板笔,她的顿时浅了一个色号。
冯师延和尤晏好像忘记尤琼瑛的问题,扑哧笑起来。
尤琼瑛的脸倒是又绿了一个色号。
冯师延坦然道:“是黑了点。”
尤晏:“均匀。跟我的一样,天然美。”
嘴上风轻云淡,心里厌透这些人车轱辘的嘲讽。他们看来珍贵而稳固的血缘式关系,在尤晏这里无理又压迫,用一种天生的无力更改的枷锁,把一群观念迥异的人硬性捆绑。朋友尚可断交,亲戚断绝来往也只是藕断丝连,时不时被迫通过中间者接收近况。
如果他以后接管家族生意,遭受群体监视就算了,他势必会陷入血缘漩涡,花费诸多气力在人际周旋上。
这么一想,逃离心情愈发迫切坚决。
尤琼瑛说:“白色能给粉色提亮,白皮穿粉色能显嫩,这款裙子我看着好像小枫去年设计的?现在不流行了吧。”
舒静枫刚好和熟人打招呼回来,路过这一段,刚想用专业观点回击她妈妈,当事人发话道:“裙子的款式也不是大米,隔了一年就能尝出陈米的味道。”
尤晏的补充像排练过,“如果皮肤黑一点就不能穿粉色,黑人模特都要失业了。”
舒静枫看着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拉开椅子坐到尤晏身旁。
“话说回来,我倒还真喜欢请漂亮的黑妹,腕部轻松过裆,手长脚长,身材比例特别棒。”
冯师延隔着尤晏跟她说:“我觉得她们的嘴唇特别性感,牙齿比牙膏还白。”
舒静枫给她一个“美女所见略同”的赞许神色。
巧奶奶说:“我们女孩子不管怎么样都很好看啦!”
尤琼瑛再一次被甩到话题之外。
周围唯一男孩子,尤晏摸摸自己的薄唇,瞪着冯师延,凑近她耳边,压低声。
“我的嘴唇不性感吗?”
冯师延还想跟巧奶奶说话,稍稍挡了一下下,小声道:“可爱。”
尤晏又狗上来,用气声说:“我不要可爱,我要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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