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黑、极黑的梦。
在这黑得浓郁、黑得黏稠的梦境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片片嘈杂而尖利的声音。
裂帛声。
鞭打声。
咒骂声。
……
求饶声。
喊冤声。
暴喝声。
然后是凛然的控诉,鼎沸的杀声。
反反复复。
她真是厌倦这些声音了。
没意思,太没意思。
被折磨被意思,活下来没意思,报仇没意思。
被追杀,更没有意思。
她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去死呢?
当初死掉就好了,管他什么耻辱,什么仇恨,什么不甘,果果什么痛苦。
死掉就好了。
死掉,就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有了。
死掉就可以不被声讨了。
死掉就可以不连累旁人了。
死掉就可以清清静静,也干干净净了。
指间有湿濡的液体在流动,喧嚣于耳畔的一片片声音突然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混沌、破碎的声浪之中,白玉感觉自己沉入了一片黢黑的大水。
水从指尖漫过,从耳廓漫过,从眼睫漫过……水把她吞噬在彻底的黑暗里。
白玉摊开双手,以一种撒开一切、放弃一切的姿势向这黑暗的深渊沉去。
她忽然觉得这种感受有一丝丝熟悉。
“白玉”
谁?
“白玉”
谁的声音?
黑暗中,喧嚣的咒骂声、讨伐声消失,在寂静而绵长的水流里,一道低沉的声音穿越黑暗,由远及近。
大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不会让你的哭的,我会让你常常笑。
谁……是谁的妻子?
并非所有的喜乐,都需从人世中获得。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你,是我不曾见过的世界。
我……是谁的世界?
如果不是死亡,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
分开……
谁……和谁分开?
我不会和你分开。
黢黑的大水之中突然探来一只手,将她牢牢抓住,用力往上拉拽,白玉被湍急的水流呛住,一瞬间喉咙发紧。
窒息。
刺痛。
惊醒。
铺天盖地的黑暗被一片烛光划破,白玉满头冷汗,大口喘息,眼神空洞地盯着床幔,神思恍惚。
“笃,笃,笃……”
耳畔有均匀的捣杵声传来,白玉扭头,朦胧的视线内惊现一抹黛蓝色的影子。
男人坐在炕几前捣药,眉眼低垂,薄唇微抿,整个被笼罩在暖融融的灯辉里,静如沉玉。
白玉蹙紧眉头,定睛分辨,片刻后,难以置信:“……明鹄?”
捣杵声应声停下。
男人抬头,沉寂的双眸被青灯照亮,继而又垂下:“醒了?”
捣杵声重新响起,依旧均匀、镇定,白玉眼神闪烁,胸口突突乱跳:“怎么是你……”
梦境里那道低沉的声音依旧残余耳畔,白玉直着眼睛,心下一片惘然。
明鹄的声音不起波澜:“夫人在院外听琴,看到夜空里有穿云箭闪过,说那是先师给她的信号,执意赶过去的。你该谢谢夫人。”
明鹄口中的“夫人”,正是无恶殿尊主乐迩的母亲赵弗。
也即是洞庭剑宗顾竞曾经爱得不能自已的小师妹赵弗。
白玉眉尖微蹙,一时神色黯然。
外山虽属无恶殿管辖范围,却并没有哨所驻守,唯一有人迹的地方,就是赵弗和明鹄所居住的镜花水月。白玉因顾竞的缘故,对赵弗并无好感,入殿六年来,甚少涉及镜花水月中的事务,想不到命垂一线时,会被她所救。
并不是梦中那人呢。
白玉怅然若失,旋即又自觉可笑。m.qikuaiwx.cOm
这是什么地方,东屏是什么地方,再者,忘忧水都用了,怎么还可能是那个人呢……
胸口、双臂慢慢有痛感传来,白玉蹙眉忍着,哑声道:“我三哥呢?”
明鹄道:“隔壁。”
白玉道:“他怎么样?”
明鹄言简意赅:“比你强。”
白玉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整个人放松下来,伤口传来的剧痛一下子更加清晰。想到昏厥前贺淳那快而狠的一刀,一时又气又恼。
幸而
白玉缓缓抬手,摸向胸口。
伤口并不在要害上,在那串佛珠的抵挡下,贺淳的一刀失了准头。
乐迩可真是……开过光的嘴哪。
白玉心念起伏,沉吟间,忽听门扉被人从外推开,转眸望过去,一怔。
李兰泽一袭白衣,端着碗热气氤氲的药走进来,视线与她相触时,眸底明显一亮,也顾不上跟那边的明鹄打招呼,径直便走到床边坐下。
“你……无碍?”白玉看他行动如常,意外道。
李兰泽把药碗搁在床边的圆凳上,调整靠枕,小心地扶她坐起来,闻言只道:“折了把剑。”
白玉的视线向他腰间落去,那把精美的剑鞘上遍布缺口,李兰泽配合她探究的目光,把剑拔出已然是断剑了。
白玉哑然:“凌霄剑……就这样没了?”
李兰泽回剑入鞘,并不在意:“你在就好。”
白玉默然。
身后,捣药声停止,明鹄缓缓起身,道:“喝完药后,换药,外间有丫鬟候着,需要时,传唤即可。”
李兰泽向他颔首:“多谢。”
明鹄略一点头,并不多言,阖门而去。
灯台上的烛火微微跃动,继而恢复平静,屋内光线静谧。李兰泽将圆凳上的药碗端起,舀起一勺,吹凉后,给白玉喂去。
白玉喝下一口,低声道:“我昏睡多久了?”
李兰泽道:“三天了。”
白玉意外,一时有些后怕:“匡义盟的人……”
李兰泽知她所忧,宽慰道:“乐夫人武功卓绝,当场令人震服,盟中人皆作鸟兽散,无人敢再来造次。”
白玉瞠目:“她……真那么厉害?”
李兰泽莞尔,又给她喂去一勺汤药:“你也不差。”
白玉撇眉,显然不敢当。
李兰泽又道:“乐夫人叫赵弗?”
白玉垂下眼睫:“嗯。”
李兰泽道:“东山居士高徒,顾竞师妹赵弗?”
他提及顾竞,直呼其名,没有一丝尴尬,白玉面色复杂,点头。
李兰泽喂药的动作不停:“她怎么疯的?”
白玉欲言又止,最后反问:“看出来了?”
李兰泽慢声:“她在官道上将匡义盟的人击溃后,依旧盘桓不肯离去,嚷嚷着要找师父。可她的师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不是吗?”
烛光里,李兰泽双眸澄净,白玉整顿心神,坦白道:“这是殿内秘辛,乐迩一直讳莫如深,所以才会把人迁居到外山来,我只知她疯傻多年,至于缘由,并不清楚。”
无恶殿前任尊主的发妻,孀居之后,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那位叱咤风云、名动天下的师父……深究起来,难免教人浮想联翩。
李兰泽了然,不再多问,专心给白玉喂药。
一碗药很快喝完,李兰泽搁下药碗,起身去拿炕几上的纱布和伤药,白玉低声道:“叫屋外的丫鬟来吧。”
李兰泽手上微滞,继而道:“与我避嫌?”
白玉不应,脸上显然有羞赧之色,李兰泽看过去,一笑。
“你我日里同行,夜里同宿,他如真计较起来,也不差这一茬。”
白玉撩起眼皮,没好气道:“谁跟你夜里同宿了?”
李兰泽拿上纱布、伤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我守了你两夜,”他双眉微挑,“中途在你身边睡着了,你说算不算?”
白玉哑口无言,脸上的薄红变枣红,生气又愧疚。
李兰泽笑,决定不逗她了,正经道:“手臂上的我来,至于其他的,交给屋外的丫鬟,可以吗?”
白玉转开头。
李兰泽:“彤彤?”
白玉沉默。
李兰泽道:“我不再是你的爱人,可我还是你的三哥。”
烛火跃动,床帐里明明灭灭,白玉眼眶又一酸,烦躁地把头转回来,却固执地不肯看他,只道:“快些。”
李兰泽微笑点头,替她把袖子轻轻卷起,拆开有些浸血的纱布。三天了,那道剑伤开始结痂,可边缘还是有些脓血。
李兰泽传唤屋外的丫鬟,叫来一盆清水,替白玉细心擦洗过后,方开始上药,包扎。
眉眼低垂,神色温柔。
白玉偏离的视线慢慢移到他脸上,可不知为何,在这静谧、平宁的时刻里,她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人也这样眉眼低垂、神色温柔地给她包扎伤口过,也会时而蹙眉,时而抿唇。只是,那人没有这样干净的白衣,没有这样俊逸的脸庞。那人常把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藏在蓬乱的长发里,把一切悲喜都深埋在心底,默默地看它抽芽,默默地看它生长。沉默,也坚毅。
那人会做可口的饭菜,会剪精致的窗花,会给自己缝补衣衫,给她做竹筒花瓶,会打猎,会刻碑,会静默如山,也会炽热如火。
那人说,他并不苦。他说,在那些无人陪伴的光阴里,也有世间的喜乐。
他是为这些喜乐,和她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而活着的。
现在,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也终究不属于他了。
而他却像一根无论如何也拔不去野草,疯狂地将这个世界侵占着。她在清醒的梦里,会思念他;在浑噩的梦里,也渴望能再次被他拯救。她把他摘出自己的世界,却把自己困入了他的樊笼。
微风吹动烛火,白玉脸颊一湿,李兰泽抬眸,两人的视线交汇在影影绰绰的光中。
李兰泽有一种十分敏锐的直觉,他直觉这泪,并不是为他而流的。
白玉也有一种十分敏锐的直觉,她直觉这一刻,李兰泽是能懂她的。
于是,她说:“三哥,我好像,想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这么容易出来我就不会加更了狗头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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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又是思念夫君的一天。”
丑奴:“哼,要你离开我。”
白玉:“又是为夫君流泪的一夜。”
丑奴:“哼,要你灌我药。”
白玉:“又是……”
兰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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