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幽深的禅院一角,一身宽松青灰色僧袍的寺人独自立于如鹰飞展翅的廊檐之下,檐角挂着陈旧古铜的铎铃,吹风铃动,清脆悦耳。
寺人一手捻着菩提佛串,双目半闭半睁,静如止水,超然从容。
许久,一个小僧童悄然走到身后,双手当胸合十向他行礼,稚声道:“师父,慧方大师请您移步到会禅厅,说是有人想要见您。”
说罢小僧童便转身离开,步伐轻盈,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寺人双手归放于身侧,双目缓缓睁开,虽是年近花甲的出家人,皱纹横生略显憔悴,也难掩其丰神俊朗的面容与出尘离俗的气质。他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袍襟,雨后路面湿滑,小心翼翼举步迈下石阶,缓步徐行朝前院走去……
人走到厅前就见一穿着齐整考究的年轻男子面墙负手而立,正抬头仰望摆在佛堂正中的三世佛佛像。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男子身子微微一动,并没有急于转过身,而是将桌几上的三支贡香点燃敬放于香炉中,退后立身,合掌礼拜三下。
而后紧了紧身上暗灰色的大袍,慢慢转过身……
一眼就看到站在身后的寺人,二人四目相对。
那一刻,目光炯然呆滞,原本深沉的面色带着极度愕然,虽他来时已做好准备,可此时真正见到本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坦然面对。整个人瞬间感到一阵心慌气闷,就好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夹杂着某些难以形容的东西所笼罩,定站在原地像一根柱子,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那转身的一瞬,老者乍见他,恍惚失神了片刻,渐渐由陌生变为熟悉,如沉寂深潭的眸光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很快、一闪而过,面色如常,神态平和,无惊无喜。
老者慈眉善目地凝望着他,就像见到了阔别已久远道而来的故人。
他步伐略显踉跄地迈过那道屋门,仿佛带着万丈光芒朝他走来……
那个他儿时最崇拜最敬佩的男人如今一身青袍青灯古佛,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潇洒,却添了几分淡泊慈祥。他似笑非笑,面容和善让人倍感亲切,走到近前双手合十,低首行了佛家之礼。
“父亲……”
东陆用颤抖的声音不由得喊出重如千金的两个字,眼眶泛红,心中酸涩。
老者点了点头,目光慈爱地看着他:“山长水阔,再见一程,十指轻弹,风淡风轻,物是人非,尘缘故去,我已非我,贫僧法号——圆一。”
看着眼前这个既亲切又疏离的老者,东陆内心百感交集,他不知这么多年父亲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变成今日这个模样,心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
他还活着
有生之年,没想到父子俩还能再见一面,虽然以各自的身份在这样的情景之下相认,也总好过生离死别,阴阳相隔。
“长途跋涉,行路辛苦,施主可要用些茶水斋饭?”圆一见他一脸倦容,风尘仆仆,语气亲和,就像一个老父亲关心着外出晚归饿着肚子的孩子。
东陆用力地点了点头。
随后圆一带他去了自己后院的禅房,让他坐在屋内稍等片刻,自己去去就来。
没一会的功夫,人就去而复返,手中端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两碟小菜,还有一碗白米饭。
他摆好饭菜碗箸,盘腿坐在东陆的对面,昏暗灯光下,背脊佝偻,面色憔悴,皱纹丛生……
“粗茶淡饭,贫僧所备,施主慢用。”
东陆拿起碗箸往嘴里塞一大口米,圆一拿起旁边的箸筷,不声不响夹了菜放进他的碗里。
糖醋萝卜苗
小时候他最喜欢吃的一道青菜——
记得儿时他与妹妹喜欢吃肉,不喜吃青菜,唯一喜欢的一道青菜就是王府小厨房做的糖醋萝卜苗,酸酸甜甜爽口开胃。后来父亲为了哄兄妹俩开心,偷偷亲学了这道菜,那也是印象里父亲唯一会做的一道菜。
如今,时隔多年,又偿到了最初熟悉的味道,不由得勾起心中的陈年旧事,眼眶湿润,泪光盈盈,鼻子一酸,泪珠盈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住,好像这些年自己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在这瞬间一触而发。
泪珠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滴进碗里,东陆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饭菜,狼吞虎咽一言不发。
圆一静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可怜孩子,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慰,只是默默地守候着。
没问明来处与归途,没问过往旧事,亦没问他过得怎么样。
历尽悲观离合,看过人生百态,纵使惊涛骇浪,一切最终都会归于平淡与寂静。
一顿饭下来,二人再无多话,东陆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说自己其实就是横行朝堂人人敬怕的光肇寺宦首?
说自己曾视他昔日故交温莛知为死敌,不择手段害了他唯一的儿子?
说自己以大夏国王室血脉为耻,以佐藤东陆这个奴国人的身份苟活于世,不惜以出卖国家利益借奴国母族之势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自己自毁身躯行尸走肉,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像臭水渠里的蛆虫,肮脏恶心令人作呕?
说自己没有如他所愿,错过了本可以令自己繁华一生的人……
他不敢说!他怕,真的怕,怕连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看不起自己……
望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表情沉凝的年轻人,知他心中千般滋味,回肠百转。伸手递给他一方帕巾,然后从蒲团上立身而起,走到窗前,夜风森凉,他不由得咳嗽了起来,顺手用帕巾掩住口鼻强压下去,然后把帕巾收于怀中。
抬头仰望皎皎朗月,浩瀚星空,手捻着珠串:“人、何其渺小,如无边大海的一束浪花,如万丈红尘的一粒尘埃,如飘渺夜空的一颗星辰,如茂密苍柏的一片落叶。生命无常,终有归处,莫叹得失,风吹雨随,絮飞鴻散,一切自有安排,世间皆苦,唯有自渡。
心不惹尘,放下执念,三千大千世界,无处不是净土。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一切往前看!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一切往外看!”
……
两日后
一对母女来到寒隐寺探望久居故人,来者正是叶清澜与温惟母女俩。
时隔多年
这是叶清澜与曾经的襄王或玄弘的第一次见面,也可能是两人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韶光飞逝,年华易老,故人再见,已是青春不在容颜衰颓。她曾是他此生挚爱,却爱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曾是她生命中的贵人,施恩不望报,雪胎梅骨始终如一。
再相见,已释然,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句简单的问候,一个温暖的微笑……
温惟站在远处默默看着两人,感慨万千,缘份太奇妙,也太残忍。
一片枯叶飘然落下,她摊开掌心轻轻地接住,这大概就是相遇的缘分,在对的时间,你正好落在我的心尖。
她没有上前打扰转身悄然离去,在后院池塘边碰到了东陆。
“什么时候走?以后打算去哪里?”温惟问他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送他最后一程。寺里方丈已经同意我在这里小居几日。以后去哪还没做打算,现在觉得芒鞋竹杖,闲云野鹤当个自在游医也不错”
温惟点头微笑:“……有点屈才,但过得踏实,挺好!”
她笑容微收,又道:“回来途中,我已问过我母亲当年之事,我不想戳你旧痛知你不愿听,但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当年我父亲本是回京升任国相,当时先帝嫉妒忌惮襄王的雄才伟略,又受朝中以裕后为首的奸佞小人的挑拨,言襄王与奴国外蝥背地里勾结,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疑心颇重的惠文帝对襄王起了杀念,那时你我两家甚为交好,朝中人人皆知,惠文帝为了让我温家自证清白,下令让我父亲亲自监斩,我父亲欲要抗旨不从,宁可不要丞相之位,也绝不干那丧尽天良忘恩负义之事。
襄王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深知就算我父亲奉旨监斩,最后也难逃一锅端的恶运。为了保护我温家,让我们免受牵连,他伪造了沿海布防图署名按押给了我父亲,嘱咐他无论如何交与朝廷,与他划清界线自证清白。
我父亲为人亲善仁慈怎会眼睁睁看你们一家惨遭横祸,他费劲心思千方百计想借着抄家监斩之际,将你们偷梁换柱悄悄救出。
可是没想到,惠文帝狡猾多疑早有察觉,突然下旨改了行刑时间,又让刑部陪同监斩。
我父亲赶到时,在书房中发现了正要自刎绝命的襄王,这才将人偷偷救下,神不知鬼不觉送往东平老家,至于你们母子三人,当时居所被人纵火,我父亲以为你们已葬身火海无一生还,为此痛心不已愧疚难当。
后来我父亲心灰意冷主动请旨远离京都城那个是非之地,愿意还乡任职,从此天高皇帝远,远离朝堂事事非非。
从那以后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东陆接着道:“出事那晚我因贪玩,悄悄从侧门溜回家,一进府门就听到声嘶力竭漫天哀嚎,火光冲天,满院血流成河,尸体遍布,鲜红的血流淌到我的脚底,我的教养嬷嬷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躺在血泊里。
我吓得浑身哆嗦,想喊又不敢喊,想哭又吓得哭不出来,一个人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亲眼目睹那惨无人道屠戮血腥的一切。
我亲眼看到你父亲手持长刀,满脸血渍,目光狠戾地站在院中央,那个画面我一生都忘不了。
后来我被一陌生人强行抱走,寄养在城郊一个农户家里,没几日我偷偷地跑出来,踽踽独行,费劲千辛万苦回到了瀛台那个面目全非的襄王府,站在府门口,望着满目狼藉的一切,声嘶力竭哭喊着我父母亲跟小妹的名字。
空无一人,心如死灰……
从那时起,仇恨的种子深埋于心,日积月累生根发芽,一日更盛一日,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世子,一夜之间成了无父无母见不得光的叛贼之子。
你知道,就因我母亲是奴国人,我们兄妹俩从小就受人白眼,京都里的皇亲国戚都瞧不起我们,说我们是奴国杂种!我母亲是个外柔内刚善良贤淑的女子,很少与人争执计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别人若是对我们有偏见,不要怕更不要恨,只要以后拳头够硬,能力够强终会让那些鄙夷我们的人心服口服!
再后来奴国的外祖父派人找到了我,给了我新的身份,新的名字,留人在京都暗中保护接济着我。
我一边厌恶大夏国的一草一木,痛恨这皇城里的每一个人,一边受着奴国母族的恩惠,慢慢地,我不再把自己当成大夏国的人。
这世上已没有元增,只有佐藤东陆,从此隐姓埋名,成为我外祖父安放在大夏国的一枚棋子。
不入狼窝虎穴焉得虎子,早年我就从母亲那里读到一种瀛洲宫廷秘术,言此法能隐去男性特征,肤若女子,貌若寺人。于是我十几岁就开始以身试药,不惜以纯阳之血饲养蛊种,你见到的小红鱼就是入药蛊毒。
经年累月的服用,身体确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正因如此后来我才顺利躲过宫刑顺利做了内侍。因为长期用药,体内瘀毒越积越深,我常常饱受寒症发作之苦,也因此失去了正常男子为夫为父的能力。
即便如此,可我从来后悔过,从一个鞍前马后没有尊严的小阉人做到能在朝堂呼风唤雨的宦首,整整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我精通医理,常年为惠文帝诊治调养身体,借助有利条件,逐渐获取信任与恩宠。因他头疾反复发作,慢慢地我开始在他饭食里加入留仙散,那是一种从植物中提纯精炼得来,可以解除病痛让人成瘾依赖的东西,用的时间久了身体就会亏虚衰竭。奇快妏敩
惠文帝死后新帝即位,我又在东海埋下爪牙,暗地里针对你们东平。
说起你兄长的死……
当时惠文帝身子日渐虚弱,长期卧榻不理政事,边关告急,你阿兄连发几封告书,都被我借机拦下,并没有及时承送给惠文帝。
纸包不住火,朝堂之上,时任户部侍郎的陶锦尧三番五次请求面圣,一力主张朝廷发兵援助西关,这一来二去得罪了刚上任不久兵权在握的庞敬宗,他设计故意找人假扮流民匪盗在京畿挑衅滋事。原本大军已行至途中,眼看就要抵达西关大漠,不料惠文帝听信庞敬宗夸大之词,盲目调回兵力平叛京畿叛乱。
后来,你兄长……”
温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归根到底,我兄长之死,你难辞其咎!”
东陆点头默认,沉声道:“是我愚不可及,对不起你们温家,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我犯下的罪责,今日就算你动手了结我,亦毫无怨言!”
温惟面无表情,语气疏离:“你我就算成不了敌人,这辈子也无法做朋友,你的命我不要,因为我不是你,不想永远活在无穷无尽的仇恨中!”
东陆无奈地苦笑着:“你不是我,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苦,当然可以拿得起放得下”
“你我本就不是一类人,所以恕难共情。恩怨是非已是过往,尘归尘、土归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就此别过,遥祝君安。”
她刚转身要走,嫣然一笑,道了一句:“多谢你助我出城!你保重!”
说完,她迈下台阶大步离去,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回眸,依旧我行我素,如一阵风来去自如……
东陆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纤纤背景。
此生最好的风景、
最美的相遇……
其实,他没有告诉她——
从前、
他为她救治箭伤,不眠不休配置解毒良方,是发自内心不想让她有事。
他逼李荣赈起誓,对她断情绝爱,不可娶她为妻,除了他所讲的那些原由,还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酸楚嫉妒之心,只是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未有察觉。
凤阳阁宴会那晚,他明明知道是她,却当众出言为难,不是为了揭露她而让她置身险境,而是虚荣心在作祟,想引起她的注意,甚至想揭开面纱一睹芳容。直到后来亲眼看到她与李荣赈在角落里举止亲密,他独自懊恼后悔,气得一夜无眠。
某一次,她气冲冲地来光肇寺找他,他面冷心热,内心不由得生出一丝愉悦,当她出言不逊,句句针对自己,一时冲动忍不住口出秽语羞辱她,“独拥佳人,伴吾身侧”,这句话看似孟浪,却是发自肺腑。
还有她遇伏那晚,他确实让玉灵告密于昔后,她说,她的命于他来说是可有可无,可她不知道他在意她!怎会不在乎她的生死!后来让玉灵告知李荣赈,其实就是为了她安危着想,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几天前,他在城门遭人羞辱围攻的时候,她突然现身如一个打报不平的侠客,上去就是一巴掌,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这些年从来没有得到的温暖,冰封已久的心开始破冰融化,坐在出城车舆内,玉灵说,温惟叫自己见过最好的女子,问他对不对?他因羞赧没有吱声,当车幔放下的一瞬间,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倚靠在车窗,嘴角扬起甜蜜地笑着,只是、她没看到而已。
……
“主子,那边来信,说去往东地船只于七日后在东海停泊”以冬站在身后,小声说道
“佳凰,你走吧、你师父还在等你,回去找他老人家吧。”
“那少主你呢?”
“浮萍无根,归于山海,我自有去处!”
“可你身上的寒症?”
“残破之躯,即使我去了那边,就算华佗在世,也是无药可依。”
“主子,你这又何苦呢?”
“我还有未尽之事……”
此时,走来一个小僧童手里端着一个笼屉,低头行礼:“施主,这是刚才有位女施主让我转交给你的。”
东陆接过竹笼,打开遮布,里面有一个琉璃鱼缸,里面飘游着两条小红鱼,细看应该是产卵了,篮子旁边放着一个四方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枚熟悉的九龙玉珏。
玉灵站在一旁,恍然大悟,没有再出言相劝。
她记得某人曾说过
情动则伤、愚不可及!
如今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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