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是有爹爹的,就他没有。
从小到大,他听了太多的话——
“这就是奚三娘的那个孩子?这么小,连个爹都没有,真可怜。”
“姓沈呢,你说会不会是……那家的孩子?”
“呸,怎么可能,若是那家的,奚三娘还用得着在临安城中卖唱,直接去京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好吧。”
“我娘说,你是没人要的孤儿,我才不和你一起玩呢。”
心爱的玩偶被扔在地上,尚且年幼的沈辞南不发一言,他弯下腰来,捧着娃娃愣愣出神。
他不清楚旁人口中的“那家”是谁家,更不清楚为什么别人要说他是孤儿。
孤儿,不是无父无母才叫孤儿吗?
可是,他有母亲啊……他的母亲待他极好,供他吃穿,教他识字,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少了些什么。
没有人想和他一起玩,他就一个人窝在房中读书习字,母亲的一手字飘逸娟秀,他有意模仿,却往往不得其道。如山的书中,他尤爱兵法,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字里行间的兵戈铁马,他心向往之,却无法赶赴。
或许,困在一隅之地,才是他的宿命吧。
入了夜,房内灯火昏黄,楼下的歌舞声透过门板传了进来。
书中说,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懂得北梁浮华之下的疮痍满目,顾自在一席之地上演着一个人的铁马冰河。
细数在临安城中这些年,抛去城中的闲言碎语,日子就像流水趟过,就连路遇卵石激起的浪花也无。
一眼就能瞧到尽头。
若说有什么功绩的话……不知道在路上帮老奶奶捡起掉落的土豆算不算,因为最后那个老奶奶说他不吉利,也没接过他手中的土豆。这个土豆,和他一样,是没人要的。不知道领着迷路的弟弟去找家人算不算,因为最后那家人没和他说一个谢字,还把他推到了地上。他们说,他是别有用心,可别想从他们手里拿到一个子。
不过,有次从河里捞起了一个落水的小姑娘应该算吧……
小姑娘初来乍到,这样走着走着都能掉到河里,真笨。
他应该袖手旁观的,或许等下小姑娘的家人来了,会怀疑是他推她下的水。
可是……这里没有旁人啊,若是走掉的话,她会淹死吧。
于是他跳下河,将她从河里捞了起来。
初冬的河水已经有了几分入骨的寒冷,沈辞南从头到脚都是湿的,滴滴答答落着水,风吹过来,更是凉得让人心惊。
他顾不上许多,甚至不敢多去看小姑娘的脸,只是注意到小姑娘的一双唇紧抿着,脸上泛白,唇上更是毫无血色。
怎么办……
沈辞南从小就知道,身为女子,清白最重要,他焦急的四下看了一圈,周边却无一人可以求救。
她是真的会死的……
沈辞南犹豫了一瞬,还是俯下身,去给怀中的小姑娘渡气。
两唇相触,他不敢细想其中的柔软。
小姑娘的眼睛似是眯开了一条缝,有似没有,沈辞南在慌乱之中并没有看清。
男子汉大丈夫,向来敢作敢当。
那时他想——
若是日后她来找他,要他负责,他会娶她的。
他怕小姑娘醒了会怪他,等她呛出水,神志不清之时,偷偷离开了。
彼时的沈辞南,一无所有,无以付出爱意,也无力承担爱意。
对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很快被他抛掷脑后。
生活的缓流徐徐向前,徒然掀起水花,是在那年的除夕。
二人都不知,此次已非初遇。
小姑娘穿着一身纯白衣衫,白狐毛将她的脸庞映衬得冰雪可爱,像是无瑕的玉。
就连她递过来的云片糕,都是素白的。
而沈辞南穿着一身旧时的衣衫,破旧而肮脏,他的一双手上沾着污泥,默默背到了身后。
她是干净的,而他是肮脏的。
沈辞南瞧着面前的小姑娘有些眼熟,却总也想不起来。
他只觉得,她站在白梅林前,对他笑的时候,真的很美。
如同冬夜里透过云层洒下的一地月光。
苏菱在临安城中极富盛名,既是苏府贵女,又是美人胚子。
沈辞南不费什么工夫,就打听出了她的身份。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样貌,日后必然是嫁给达官显贵之家的公子哥。
沈辞南不敢奢想。
那年冬日落了大雪,奚三娘染上了风寒。
她本就体弱,新疾久疾并发,连着卧床了月余。
沈辞南近乎日日守在母亲床边,他拉着她的手,趴在她的床边睡,无数次夜里惊醒,生怕一睁眼母亲就不在了。
母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很想哭,却硬憋着不流出一滴泪。
某日深夜,他握着母亲的手,刚刚有了一点浅浅睡意,倏然感觉牵着的手一动。
动静并不大,却如同地动山摇将他惊醒。
他一直记得那日的景象。
深夜,银白的月光被遮挡在了云后,只有薄薄的一层从床外溜进来,轻轻浅浅,像是一张白布。
母亲卧榻多日,面上已经有了几分憔悴。
沈辞南却觉得,母亲一如从前美丽。
奚三娘躺在床上,被夜色衬得苍白。
她说:“南儿,娘累了,让娘睡一会,好不好?”
沈辞南拉着她的手,好凉,真的好凉。
连带着他的手也是冰冷的。
他终于哭了,一道又一道泪纵横而下,背着光,也不知道母亲看清了没有。
或许是没看清吧,若是她看清了,就不舍得走了。
握着的手越来越冷,比月光还冰凉。
沈辞南只是摇头,一遍又一遍地摇头。wWw.qikuaiwx.Com
他开口,说得却是:“娘,你睡吧,我陪着你。”
他哼着临安城中的歌,是母亲最爱的那首,她小时候总爱抱着他,唱给他听。
小时候他摔了一跤,特别疼,母亲就唱给他听,说是听了这首歌,就不疼了。
他想,母亲听了这首歌,或许睡过去的时候,也不会疼了。
哽咽模糊了歌词,夜色搅乱了音调,他固执地哼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夜色总是纠缠着他,他哼到泪流满面,哼到泣不成声,清晨依旧遥遥无期。
此后的生活,沈辞南每每回想起来,都是一片模糊,这种模糊之中带着钝痛,是薄雾之中刺来的刀剑,搅得他血肉模糊。
老妈子吞了母亲的首饰,楼里的女人嫌他晦气,把他赶了出去。
勉强用身上仅剩的银子安葬好母亲,沈辞南成了飘荡在临安城中的孤魂野鬼。
每日夕阳与夜色交织之时,他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如果她不对他这么好,甚至过分一些,直接在他幼时将他丢弃,她的一生,是不是能活得好一些?
每当黑夜降临,月色笼罩下来,他又会想起苏府的小姑娘。
如果自己不是一无所有的孤儿,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是不是也会有那么微弱的一点喜欢她的自由?
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错事,没祈求过上苍什么,上苍却似处处都在刁难他。
让他得而复失,让他求而不得。
昼夜交替,沈辞南终于发现,自己在长久岁月的折磨下失去了对于喜怒的感受。
别人摔倒,他视若无睹,别人叫喊,他也不应,别人辱骂,他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就连后来京都沈府,沈大将军派人来接他,说他是当今名声赫赫的沈将军的独子,这件事掀动了整个临安城,却独独没有让他感受到半分的喜怒哀乐。
一朝从居无定所,到广厦万间,从饥寒交迫,到丰衣足食。
多少人的梦想。
府邸,家仆,锦衣,玉食,炭火,字画。
好陌生,真的好陌生……
沈辞南已经无所谓了。
他对着陌生的男人喊出了父亲,对着陌生的小女孩喊出了妹妹,对着家仆的行礼颔首,得体又疏离。
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上座,问他:“我亏欠你许多,你恨我吗?”
恨啊,怎么会不恨呢。
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端,以告慰母亲在天有灵。
沈辞南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弧度正好。
他说:“从未。”
在母亲带着我,凄风苦雨卖唱,在一人徘徊于街头,举目无亲,在遭人白眼,受人唾骂之时。
我真的从未恨过你哦,亲爱的父亲。
说是他父亲的男人又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说的出口,我都给你。”
沈辞南开口,干涩到不发一言。
金银,玉石,书画,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我上沙场吧。”
男人闻言,笑着夸什么“虎父无犬子”,他听不清了,他胸中回到了嘶鸣,挣扎得五脏六腑翻滚一样疼——
最好是战死沙场。
塞北,冰雪,兵戈,鲜血,伤痕。
旁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成了他绝佳的疗伤药,他在呼吸着塞北霜雪中的血腥味之时,如获新生。
缺乏爱恨嗔痴,让他拔剑之时不带分毫怜悯,老练得如同久战沙场的将军。
鲜血溅洒,他只觉得痛快。
艳红覆上苍白,可以洗刷掉那些痛苦的回忆吗?
沈辞南不知道可以不可以,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尝试着,直到把自己划得伤痕累累。
失败。
推倒。
再来。
又失败了。
太多的人倒在他的脚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地染得比夕阳还红。
“干得漂亮,今晚去喝一杯?”
身边的将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沈辞南回头,有些恍惚。
“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
将士话还没说完,就止住了话音。
锋利的刀剑插进他的胸腔中,他一双眼中明明映着沈辞南,却布满了沈辞南陌生的惊诧。
敌军,还有敌军埋伏着!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被鲜血浸染的,让沈辞南铭记的此地,是萧关。
上苍从不会恩赐他什么。
沈辞南捂着右脚踝上的伤口,终于在敌军退尽之后发出了一声极为压抑的哭声。
塞外冬夜的鬼哭狼嚎吞噬了他微不足道的这一声,遍地皆是纵横的尸体,无人回应。
终究……还是只剩他一人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病娇将军的白月光更新,第 54 章 【番外】沈辞南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