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夜深人静,隔壁的巧儿叫声还是一阵高过一阵,乔七心里惊涛骇浪,又无计可施,只好捂住耳朵装听不见。
乔七毕竟上了些年岁,熬不过巧儿。邻近天亮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天色已经大亮。
想到女儿喊了半宿,水米未进,当爹的心疼不已。他拍拍土起身来到门边。
屋内终于归于寂静,乔七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正筹算着给女儿做些顺口的早点,可是木门推开,乔七一下子愣了。
只见屋内空无一人。抬头望见一个窄小的木窗,有一人多高。窗下摆了高高的案几,案几上是杂乱的脚印。
乔七捶胸顿足,他应该早就想到,自己这个女儿从小爬高摸低,上树都不在话下,这小小的窗户怎么难得倒她?
此时督察院大门前,杂役正在洒扫门前的土路。
乔巧儿站在大门前细细打量。这里与县衙不同,没有鸣冤的大鼓。事实上这院子门前颇为冷清,看着像个清水衙门。
巧儿过去听楚浔说起过,这三法司互相制约,能管得住大理寺的只有都察院。督察根据案情可以直接上奏皇上。
眼看着日头爬到了头顶,大门前终于有了些人流穿梭。巧儿吩咐车夫去隔壁的集市上买东西。
再回来时,小女子自己背了一面大鼓。
既然这门前没有登闻鼓,她索性自己买鼓自己敲。
督察院左副督御史今日当值。当他被衙役火急火燎的带到大门前时也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子娇小的女子,不知从哪里搞了一面大鼓,把十里八乡的人都敲来了。
“来者何人?在此聚众滋事?”都御史指着巧儿大喝一声。
小丫头停了手中的鼓捶,上下打量对面的官,她也分不清官阶,只觉得这人的官服上绣了不少走兽虫鸟,从官服的热闹程度来看,可以开始喊冤了。
“青天大老爷,民女要替老父喊冤。”
“胡闹,喊冤要去登闻鼓院,若是确有冤情大理寺自会审理。你来到这里撒野,是想挨板子吗?”
“大人……”巧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民女就是要告大理寺。是关于圣上亲审的京兆府尹一案。民女家深冤似海呀!”
都御史听到京兆府尹四个字,不由一愣。周围的百姓也都指指点点。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这案子涉及到汉西王一家的冤情呢。
都御史还是老练。他横眉一挑喝道:“朝廷命官的案子关你何事?我看你是有意要闹事。”
“民女不敢。”巧儿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飞快的喊道:“小女子的爹爹是汉西府仵作乔七,奉旨查验京兆府尹的尸身。爹爹尽忠职守,查出京兆府尹是他杀。可是却被大理寺构陷。”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纷纷竖起耳朵,脸上兴奋异常。有胆子大的直接喊:“大人容她说吧……”
“京兆府尹一案已经审结,怎么会有纰漏?来人……拖出去打板子!”大人脸上变幻莫测,已经没有耐心了。
“小女子没有信口胡说。那尸单上写的清清楚楚。京兆府尹是被人勒死后再吊起来。而且死之前嘴里被汗巾子塞住,嘴里有……”巧儿拼命的喊,想要把案情嚷得尽人皆知。
此时大门里已经有衙役冲出来。
就在巧儿被按倒在地上时,街巷里闪出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领头的一个正是陈峰。
“大人手下留情……”陈峰说着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副留守指挥同知卫,四品将军陈峰。”
都御史一顿。他知道这是圣上给藩王配的贴身侍卫。如今在京城里的藩王,也就只有楚浔了。
“这小女子似是真有冤情。她说的是不是有假,查查她爹爹是不是仵作乔七就好。”
“嗯……”巧儿在地上挣扎着喊:“我有爹爹的令牌……”
她一面说着一面摸出袖子里的牌子,使劲扔到都御史脚前。
那都御史弯腰捡起来一看,果然是永安知府仵作的牌子。
“民女祖上世代仵作,深知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爹爹兢兢业业,慎之又慎,不敢生一毫慢易心,实在是冤枉呀……”
人群里此时有一个矮小的老者,垫着脚焦急的看着前面的情形。在他听到巧儿喊出这一番话时,不禁羞愧难当。这是他千百次教导女儿的话,如今面对险情,自己却畏惧强权,不敢实践自己的诺言。
他用粗糙的手掌擦拭掉眼角的泪水,咬了咬牙,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大人,小民就是仵作乔七。小女说的句句实情!”
“爹爹!”巧儿被按在地上,瞳孔紧缩。
乔七却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说:“丫头,咱们死也要死在一处。”
都御史指着乔七问:“她刚才分明说你被人构陷,你这不是安然无恙吗?”
“回大人话,那大理寺错抓了小人的胞弟,如今关押在禹州大牢。”乔七抢在巧儿前面说:“小人说句句实话,我家小女也说的全是实情。大人今日可以把我抓进大牢详加审问。这京兆府尹一案的尸单若有半句假话,小人甘愿一辈子坐牢!”
“爹爹……”巧儿喉头梗塞,几乎说不出话来。
乔七见到女儿眼中涌出的泪水,伸出手摸了摸巧儿的面颊说:“好闺女,爹爹要尽仵作本份。你要照顾好自己……”
都御史知道事关重大,尴尬的咳了咳说:“此案是要案。把一干证人带进都察院,择日再审吧。”
陈峰一抱拳说:“大人费心。我回去禀报我家王爷。还请大人照顾好这位证人……”
都御史知道这是客气的威胁,干笑两声,带着人走了。门外的百姓却仍是意犹未尽,议论纷纷不肯离去。
与此同时,宫城内太和殿里正举行传胪大典。
京中二品以上百官皆衣花袍,分立丹犀两旁。
礼部官员高声喊道:“传二甲第一名、传胪徽州陈氏陈湘至殿右唱名……”
陈湘抬头看看空空的龙椅,垂下眼睛走到幕帘旁,接过官员手中的名册。
今日这大典本应由皇帝主持。可是圣上传下旨意,只说殿试那日遇刺受惊,龙体欠佳,今日大典由内侍总管胡公公主持。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皇帝本就是傻子,怎么能主持大典。
陈湘接过那长长的名册,眼前浮现夏禹的音容笑貌。这夏禹才情过人,若不是他行刺被除名,自己恐怕也得不了二甲第一名。
随着陈湘喊出一个个名字,一甲三名率一众新进士,着蓝袍挂,朝着空龙椅行三拜九叩大礼,犀上鼓乐齐奏。众进士却仍是跪着不肯起身。
丹犀旁的官员无不错愕,想问又不敢问。
最后只得大总管胡公公出面,待到鼓乐声熄时尖着嗓子问:“诸位进士为何不起身呀?”
众人还是低着头,只有陈湘咬咬牙慢慢抬起脸来,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我等寒窗十载,今日及第。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唯愿为社稷尽绵薄之力。但观当日种种,令我等举步惶惶,心有戚戚焉。”
大太监一听这是要闹事,立刻拍案而起道:“传胪大礼乃圣上所赐莫大恩典,尔等不要不识抬举。再不起身就是忤逆大罪了。”
“公公容我等把话讲完……”状元朗直起身子喊道:“殿试当日,我们新科进士三百零八人都亲眼所见。那汉西王忠心护主,为救驾重伤不起。可是如今汉西王困居宫中,生死未卜。当朝百官也无不知晓。这对汉西百姓如何交代?”
“胡说,宫里召了那么多太医给汉西王诊治。还要问陛下的罪不成?”胡公公气到浑身颤抖。
此时探花也忍不住挺身而出说:“入仕为辅君,辅君为报国。汉西王已为我等身先士卒。陛下一向爱护臣子,如今当护送汉西王出宫,召示天下!”
“大胆。圣上何时要你们这些新科指指点点了?”胡公公冷笑一声道:“今日诸位是不想完这传胪礼了?礼未毕,诸位新科可是难以入仕,这十年寒窗不就荒废了?”
丹犀旁的一众大臣暗自捏把冷汗。此种胁迫对读书人来说如雪顶压身。可是再看脚下,那跪在地上的三百零八人,无一人起身。
“真是有骨气呀……”胡公公笑得让人遍体生寒。
“状元、探花和传胪今日不受传胪礼,其他诸位莫要受牵连,来人,礼部带着其他人去端门外坐席吧……”
下面还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一个人起身,也没有一个人抬头。礼部官员尴尬的看着下面的情形,不知是否应该上前。
“诸位新科为社稷着想。所奏之事合情合理。还请陛下斟酌……”礼部侍郎突然跨出人群跪下喊。
“是呀……请陛下慎思呀……”
“恳请陛下送汉西王出宫……”
一个个官员走上前来,转眼间丹犀前跪成一片。老臣们用身子护住一众新科。胡公公此时彻底乱了阵脚。
“反了,这是都反了……礼毕,都给我退下!”他声嘶力竭的喊道……”
十月底的京城,落叶铺满了纵横街道。最后一丝暖阳照在高耸的宫门上。
汉西王府的马车等在宫门边。巧儿瑟缩在马车里,心跳到喉咙口。
“来了来了……”马车外响起侍卫的喊声,紧接着是宫门费力打开的吱扭声。
巧儿心下一紧,想要赶过去又不能够,只能掀起窗帘偷偷看。她自打那日从都察院出来,一直乔装打扮,不敢回汉西王府。
她此刻若是被认定是楚浔的侍妾,一定对案情不利。好在楚浔从来没有明媒正娶过她。只要他们二人一口咬定没有关系,都察院也奈何不了他们。可是今日是楚浔出宫的日子,她实在不能再躲。一大早就被陈峰藏在了马车里,等着那多日未见的人儿。
宫门打来一条缝。一台小轿颤颤巍巍被抬出来。
两个小太监闪出来,迎面对着陈峰说:“将军可仔细些,找个稳妥的人把王爷背出来吧。这一次圣上也是开恩,破例用轿子送王爷出宫。”
陈峰忙点头作揖道:“末将明白。谢圣上隆恩。”
话音未落,陈峰已经跨到轿子前掀起帘子。
巧儿从马车里焦急的看着,只觉得陈峰在轿子前小心翼翼的变换姿势,半天都没把那人背出来。
巧儿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奔过去。此时又有两个近身侍卫赶来,一左一右帮忙,那人终于被陈峰背了出来。
在看到楚浔的一霎那,巧儿的眼泪已经滂沱。只见楚浔只穿了中衣,披着袍子,头伏在陈峰肩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白皙修长的手垂在陈峰胸前,瘦到手腕都嶙峋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楚浔送到马车里。陈峰在车外对着太监一谢再谢,马车徐徐启动。
此时车上的巧儿手脚并用,伏在那人跟前,泪眼模糊。
“爷……听得到我说话吗?”巧儿对着双眼紧闭的楚浔轻声唤,
刚经过一番折腾,那人忍耐着心悸,勉力睁开眼睛。m.qikuaiwx.cOm
“巧儿……”他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说:“抱我……起来。”
“哎。”巧儿答应着,轻轻扶起他的肩膀,托着他缓慢起身,用身子紧紧包围住他。
“哎……”楚浔下意识的叹息着,手扶上胸前。
“还疼吗?”巧儿握着他的手放在肋下问。她知道楚浔伤到胃腹了。
那人慢慢摇头,扯着唇笑道:“只是嘴里苦。巧儿回去给我做一碗甜羹可好。”
“嗯……”巧儿含泪连连点头。她其实听说楚浔已经多日无法进食了。
“巧儿,来,我有悄悄话与你说。”楚浔指指自己的耳边说。
巧儿俯身过来。
“这几日把你爹爹藏好了。那案子不用他去喊冤了。”楚浔攒足了力气说。
“这是为何?爷不给老王爷伸冤了?”
巧儿的瞳仁闪烁。楚浔被困宫中,还不知道她和爹爹已经去都察院大闹一场了。
楚浔喃喃摇头说:“我这一病,不知要耽搁到几时。怕护不了你。巧儿如今只有一个亲人了,我不忍心让你爹爹身犯险景。”
巧儿心下一沉,紧接着酸涩难耐。楚浔一定是知道自己这次伤的太重,怕在身后自己无依无靠。
“汉西府上下多年来都为老王爷的案子奔走,王爷难道真的愿意在这最后一步上认输吗?”巧儿使劲摇着头问。
楚浔抬起手,摸摸巧儿挂满泪痕的脸,又拍了拍她的脸颊说:“若是过去,肯定是不会放手。可是如今……有了眼前人,情形又不同了。”
“王爷……”巧儿又悲又喜。
她虽然肯为楚浔赴汤蹈火,可是因着身份悬殊,并没有奢望过楚浔对她忠贞不二。
如今楚浔的一番话重似千斤。这些年来楚浔为汉西大业这盘棋呕心沥血。如今他却肯为巧儿自损棋局。巧儿没有料到自己在楚浔心目中如此分量。
此时楚浔又拉起巧儿的手。他的指尖冰凉,一丝温度都没有,说的话却如暖流泉涌:
“这案子不再追究也有好处。从今以后你可以堂堂正正在我身边。不用因为案情再避讳。巧儿……若是我能好些,一定在京城里明媒正娶你。”
“王爷……”巧儿心软到无以复加。她不敢告诉楚浔自己已经去鸣冤敲鼓之事,只是哽咽着说:“娶与不娶,巧儿这辈子都是爷的人。”
楚浔满意点点头。脸上现出疲态来。他慢慢合上眼睛。把头的重量都压在巧儿肩上。鼻翼随着急促的呼吸快速起伏。嘴唇眼看着青色越来越重。
巧儿像护着珍宝一般抱着他。为他减轻车架的颠簸。好在王府离宫内并不远,眼看前面已经见到王府的飞檐斗拱了。
马车一转弯,前方倏然出现大片人群。陈峰紧张的骑马过去查看,很快折返回来。
“陈峰,前面是什么人?”巧儿急着问。
“是百姓。大家听闻今日王爷出宫,都聚集起来迎接王爷。宫内的事百姓心知肚明。汉西王一脉这么多年受的委屈也昭告天下了。”
楚浔闻言,缓缓掀起眼帘。顿了顿说:“巧儿,扶我到窗前来。”
巧儿点头,抱着他往窗边凑,自己还是躲在窗后。
轿帘掀起了的一刻,百姓立刻沸腾了。
“王爷可安好?”
“王爷受委屈啦……”
“王爷,可否在博平废了交子。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啦!”
“王爷你可要给摄政王伸冤呀!”
百姓的喊声此起彼伏。楚浔抬起手,咬着牙向人群挥手。巧儿在他背后听到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马车穿过人群,百姓还是不肯散去,楚浔喘息难平。没有力气再举起手了。
随着他冰凉的手无力垂下,巧儿连忙合上轿帘,用力托住那人。
楚浔脸上的颜色越发惨淡,缓缓合上眼脸。漆黑的睫毛落下的一瞬,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府小仵娘更新,第 84 章 登闻鼓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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