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杨做事妥帖，当即叫人备了笔墨印信，沈若筠对和离书已写过多个版本的草稿，此时一气呵成写作两份，签字按印后递给周沉。
犹如箭在弦上，周沉便是心下再不愿，也只能签字。
只他动作极慢，看得沈若筠十分心急。
好不容易等周沉签完字，沈若筠忙拿了一份，小心地吹干墨迹，妥善收了起来，如释重负。
“我已差人去官府说了此事，便不必再去登记了。”
沈若筠福身，“多谢狄都知。”
狄杨感慨：“当年行宫之事，还似在眼前……一转眼便已到如斯境地，真叫人唏嘘。”
沈若筠笑答：“若真是心悦之人，自不会叫她担着闺誉受损干系的，狄都知以为呢？”
“这我便不知了。”
沈若筠又谢他一次，看也不看周沉是何神色，去屏风后找赵玉屏、赵多络了。
赵玉屏激动地抱她，“好阿筠，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沈若筠点头，“可算是能回家了。”
赵多络脸上有些差，沈若筠也去抱她，许久才松开。
两个人什么也未再说，却又好似说了许多。
等出了福宁殿，却见周沉正站在殿外。
赵玉屏一脸警惕地看着他，赵多络也看了看。
沈若筠与赵玉屏道：“王妃还在璞绱馆，想必是久等了，烦你与多络一起去，将我带的匣子拿给她。”
赵多络推辞，“不好要的。”
沈若筠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下一次见面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那里面是之前打算给你的及笄礼物与未来的添妆礼。”
赵玉屏也道，“你便收着吧，她是诚心备着的。”
赵多络有话想要与沈若筠说，又不好当着赵玉屏的面讲，支吾着不好言。
沈若筠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会为此怪你的，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赵多络眼眶红了，小声与她道：“阿筠，那年在行宫，他误将我当成你了……后来，我想告诉他的……”
沈若筠一怔，这才明白赵多络与周沉是如何认识的。
“我……”赵多络低头掉泪，“是我……”
“别哭了，没什么。”沈若筠安慰她，“也不必告诉他了。”
赵玉屏一直在打量周沉，小声问沈若筠：“他不会寻你麻烦吧？”
“此处他不敢的。”
赵玉屏点点头，与赵多络去璞绱馆了。
等她们走了，沈若筠转身问跟着自己的周沉：“你还有什么事么？”
“原来……你进宫是图这个。”
沈若筠抿了抿唇，“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万万想不到有一日为了与你和离，竟要费上这许多力气。”
“连好友也可以拿来算计，不愧是你。”
“如果你肯与我和离，我也不至如此。”沈若筠道，“你觉得这是算计也好，旁的也罢，横竖以后都不会再有了。”m.qikuaiwx.cOm
周沉蓦然听她提以后，更为烦闷，“你如愿了。”
“何至于说得这般委屈，叫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呢。”沈若筠今日心情极好，与他掰扯道：“你难道不愿意摆脱我么？其实在我长姊和亲时，你们周家便已经在想，要如何处理我了，只是忌惮着官家罢了……上元那日，若我不跳下去，死在那人手上或被乱箭射杀，是不是你想到最好的方法？”
周沉听她提上元，心下撕碎般难受，“阿筠，你是这样想我的？”
“不若呢。”沈若筠退后两步，“我们已和离，嫁妆我会遣人去取。菡毓照顾我许久，我过些日子，自去周老夫人那里讨她身契。”
周沉见她连丫鬟都舍不得，更显失落，“你失忆时，我也照顾你许久。”
沈若筠冷笑，“叫我作外室与那许多……便是你的照顾吗？”
“叫你搬出去，是我怕你在后宅出事。”周沉无法将镯子事说与她听，上前拉过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阿筠，我是喜欢你的，你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么？”
沈若筠抽出手，拿了帕子擦拭：“我知道你们男子有时候并非喜欢，才会对女子如此，所以你不必将自己的欲念上升至此。”
“不是欲念……”周沉见她恶厌自己，更加难受，“阿筠，如你之前问我的，我是变心了……我知道你不信我，若是可以选择自己喜欢谁，我也不愿被你那时看我的那双眸子吸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阿筠，你想和离也好……只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沈若筠不愿再纠缠，问他道，“那若我说，我喜欢你，然后不许你与你家里联系，将你孤身关在我买的院子里，做我的玩物面首，你愿意么？”
周沉听得呆怔。
沈若筠轻笑一声，转身便走，再不回头。
若是喜欢，便可做这样的事，那喜欢本身，都显得贬义起来。
周沉想说他愿意，可又说不出口，等他定了神，沈若筠已经离开了。
赵玉屏已与濮王妃说了和离一事，濮王妃许她送沈若筠。
路上，赵玉屏又问她多络与周沉的事来。
沈若筠只道：“都是周沉的错，你可别为此与她生了嫌隙。”
“哪能呢。”赵玉屏道，“我只觉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一别快一年，临到下马街，沈若筠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之感来。
小时候觉得沈家门庭是满汴京最大气最好看的，可今日再等她下车，竟在门口瞧出几分斑驳破败感，好似也没记忆里那般雄建。
沈若筠心下泛酸，抬头看了看牌匾，又去敲门。
沈豹开了门，一见是沈若筠，手上拿的家伙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了。
“二小姐？”
“是我。”沈若筠低头瞄一眼那物什，“是谁不要命了，敢来我沈家闹事吗？”
沈豹顾不上说什么，只大叫道：“二小姐回来了！”
林君听到动静，欣喜地跑来：“二小姐？”
“是我。”沈若筠见到沈家人，忍不住掉眼泪，吩咐林君道，“我已与周二郎和离，你们准备一下，这几日去帮我把嫁妆搬回来。”
“小姐放心便是。”林君应了，忍不住擦眼泪道，“早园几个，每日都念着您，小姐快回院子去看看吧，保管叫她们惊喜。”
沈若筠去明玕院，推开院门，忽见一只大鹅摇摇摆摆而来。沈若筠敛了裙子，蹲下身摸了摸鹅头。
阿砚嘎嘎叫了两声。
屋里的节青道：“这鹅怎叫了。”
阿砚又连着嘎嘎叫了许多声，几个丫头听到动静不对，都从屋里出来，见是沈若筠站在院里，还以为是自己做梦。
“小姐！”
“是我。”
见并非在做梦，又纷纷掉泪道，“小姐可算是回来了。”
苍筤平日不善言辞，此时也欣喜极了，“小姐，这段日子，您过得好么？”
“算了，过去的事情便别提了。”沈若筠一一打量四人，“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早园将沈若筠走后的事讲给她听：“沈豹他们回来时，说小姐你坠了马，可是将我们吓死了，便立即去了周家，可周家不让进……”
沈若筠嗯了声，“那齐婆婆是怎么回事？”
“那时已过了许久，实在是瞒不住了……齐婆婆知道了此事，十分担心你，便去周家。”早园声音低了许多，“婆婆与周家的人起了争执，说他们不讲理，哪有不让见人的道理，又知道了周二郎要娶旁人了，越想越担心，想要闯进去接你回来……”
“后来……”早园有些讲不下去，抹泪道，“他们越不叫见，婆婆就越急，疑心你不在了，一时悲愤去撞了周家的大门……”
沈若筠闻言，只觉锥心泣血，将头埋在自己臂弯里哭了场。
几个丫鬟又轮番安抚她，“婆婆之前最牵挂的便是小姐，如今小姐好好的，不若去给婆婆拜祭一番，好叫她心安。”
沈若筠净了面，去家庙里拜祭了祖母，又单独给齐婆婆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早园几个备了许多她平日爱吃的菜，将筷子递给她道，“小姐憔悴许多，要好好补补呢。”
沈若筠嘱咐道，“你们看着在院子里收拾一间房间，我这段日子在沈家多受菡毓照顾，特别是失明那段时日，我打算把她带来沈家。”
“小姐还失明了？”
“现下已经好了。”
晚上，她躺在自己幼年惯睡的床上。想到出嫁前，齐婆婆还要亲自给她盖被衾，忍不住又掉泪。
搬嫁妆的事便叫林君亲自带人去了。横竖有嫁妆单子，沈若筠也不怕少什么，且当时周沉将她移出嘉懿院时，已经将她许多东西都收拾了起来，现下去搬也方便。
沈若筠交代了林君几句嫁妆的事，又问他：“你从冀北回来了，陆蕴人呢？”
“陆管家带着易风去了南边，说是去找什么东西了。”
沈若筠点点头，原来陆蕴是有事处理，故而未归的。
翌日，沈若筠往周家递了帖子，周老夫人回了贴，才又去周家提菡毓的事。
早园与节青可了劲给她打扮，搬出许多衣衫来，沈若筠哭笑不得，“我这是去见周老夫人，并不是与人相看。”
节青道，“周二郎现有平妻，小姐去她自然会来，到时候一定不能被她比下去。”
“不是比相貌的，”早园补充，“主要是不能叫她们觉得，小姐离了周家就落魄了。”
沈若筠心道可周家的人就是如此想的，穿黄袍都不济事。只是见几个丫头都卯足了劲的样子，便由着她们去了。
节青相中一湘妃红的衣裙，早园却觉得不好，太过隆重，恐被别人当作是昔年旧衣。
丫头们挑来挑去，又恨不得连夜替沈若筠缝战袍。沈若筠自己挑了一件浅草碧的褙子，衣缘绣兰花图样，因无系带，拿了块如意锁形翡翠别了，下系一条花鸟裙。梳了简单的堕马髻，插了支玉簪子并两朵珍珠珠花，耳边也挂了翡翠玉耳珰。
出门时沈若筠带了早园与不秋，递了帖子便有人领着去了荣禧堂。
周老夫人已知道她与周沉和离一事，待她仍旧亲切。
“许久不见你，瘦了好些。”周老夫人说着，竟是落泪了，语带哽咽，“越发像你娘了……”
“老夫人。”沈若筠劝她道，“我与周二郎本就非真的成亲，眼下和离算是皆大欢喜，您不要难过了。”
周老夫人擦擦眼角，“是二郎对不起你。”
沈若筠不想提周沉，把来意讲了，“我前段日子病得重，都是菡毓在我身边照顾，如今来找您，是想跟您讨要菡毓的身契。”
周老夫人点点头，叫人去取，忽听有人来传报，说是周夫人与二少夫人来了。
沈若筠有些想笑，这还真如节青所说，必会撞见。可她现在和周沉已和离，若是这两人找她不痛快，必叫她们更不痛快。
因周夫人是长辈，沈若筠起身福了福，那边蒲梅娘笑着道，“知道沈家妹妹来了，我备了些点心，等会不如去我院里坐坐？”
沈若筠谢道，“这怕是不怎么方便了，我还有些旁的事。”
周老夫人想留她吃个饭再回去，沈若筠婉拒了，又与周老夫人提道，想去看看周妤。
若无意外，这是她最后一次来周家了。
周老夫人知道她与周妤很是要好，就连周夫人也说不出什么，当时周妤出痘，还是沈若筠亲自去庄里照顾的。
蒲梅娘起身自请道，“我陪沈家妹妹过去吧。”
沈若筠好奇，也想听听她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
两个人一道走在游廊上，沈若筠步伐放慢许多。
蒲梅娘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挺不知礼义的女子，表哥既已成亲，却还是要嫁他？便是平妻也甘愿？”
“我从未这么想过。”沈若筠回答，又反问她，“我倒是也有一疑问，你们往日见得并不多，为何想嫁他？”
蒲梅娘如此，赵月娘也是如此。
蒲梅娘幽幽道，“婚嫁之事，岂是我能置喙的？自是爹娘说哪家好，哪家便好。表哥是探花，前途无量，人也昂藏，爹娘觉得他好，我也只能这般觉得。”
沈若筠明白了，原是蒲家舍不掉周家这棵高枝，便叫旁人都觉得是梅娘痴情，她点头道：“那眼下他们也算遂愿。”
“怕是遂不了。”蒲梅娘叹道，“表哥已与我提和离事，怕是很快就会遣我回家了。”
“你别答应他。”沈若筠给她出主意，“你若不想和离，就去找周夫人，找老夫人……装得可怜些，只说和离了没有活路，周家不会许他如此行事的。”
蒲梅娘有些意外：“可他要与我和离，是为了……”
“可我不愿。”沈若筠与她福身道，“不必送了。”
周妤正在屋里画画，见沈若筠来了，笑得十分开心，忙牵她手来看。
沈若筠一张张看了，周妤想叫她嫂嫂，却又沉默了。
她虽然不爱说话，但心里却什么都明白。
“以后不要叫我嫂嫂了。”沈若筠语气轻松，“就叫我姐姐吧。”
“姐姐。”周妤乖乖叫了声。
沈若筠摸她的脑袋，“以后我不在这里了，但是玉屏很快就会嫁进来的，她也是你嫂子，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她。”
周妤怔怔地看着她，似是没听懂。
“你三嫂嫂，一爱画画，二爱美食，她与你更投契些呢。”沈若筠道，“她还很喜欢吃甜的，到时候必少不了你一份的。”
周妤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沈若筠心下一软，有些想掉泪，又忍住了。
“你若是想我，就和你三嫂说，我们可以带你出去逛街，你们也可以来我家里玩。”沈若筠与她道别，“人世间总是这样的，有相遇便有离别，只要你好好的，咱们总会再见……我保证。”
周妤听明白了，脸上滚落一串串眼泪。沈若筠拿帕子替她擦干净了，又摘了自己戴着的防虫蛇的香囊替她系了，临走时还抱了抱她。
接走菡毓，沈若筠离开周家时，都懒得再回头看一眼。
她与周沉，与周家……都再无任何瓜葛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离南枝更新，第 76 章 归家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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