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筠有些意外，杭州气候风土都比青州宜人，怎么女儿反而想着回去。
“阿蓟是不是想回学堂了？”
沈蓟嗯了声，“姐姐们的脚吓人。”
沈若筠知道她是在皇宫里见到那些缠足的女子了，又害怕自己也要同她们一样，于是问她，“阿蓟觉得她们的脚好看吗？”
沈蓟吐了吐舌头，“不好看，吓人，还臭臭的。”
“娘也这么觉得。”
“为什么呀？”沈蓟更不理解了。
“因为那些男子说这样好看，”沈若筠道，“这是他们拿来骗女子的谎言，女子缠了足，不便外出，就只能做他们后宅里的摆设。”
见沈蓟听不懂，沈若筠也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与她道，“咱们今日出来，就先不着急回去，去给山庄的娘子们买些礼物。等拜别外祖家，娘就带你回青州去。”
一听要回去，沈蓟拍着小手，“好。”
虽然与舅舅一家相聚少离别多，但沈若筠有时都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在苏家长大的，每到别离时，便与家人难舍难分。苏老夫人也舍不得沈若筠，但知道朝廷图谋之事，也觉得她们还是回冀北好些。
见苏老夫人板着脸，沈若筠坐在她身侧握了她的手，“祖母要听我的法子，往日多走动走动，少生些气。”
沈若筠久没有长辈可以撒娇，此时与外祖母一处，难免有些旧年的小女儿情态。
苏老夫人被她摇着闹着，再难绷住，“你都是当娘的人了，怎还如此。”
“当娘的人也是您小辈呀。”
沈若筠甜甜道，又靠着外祖母，苏老夫人搂着她：“要走便走吧，记得给我捎个信就行。等以后安定了，也要常带阿蓟回来。”
沈若筠答应了，“我争取每年都带她回来看您。”
苏老夫人又看向沈听澜，“你也要好好的，人活一世，就是活个精气神……”
沈听澜应声，“我知道的，回了冀北必不给您丢脸。”
苏老夫人叹一口气，“你如何会丢脸？你是这辈里最有出息的孩子……我们往日都说，满大昱都无人能比得上你。”
沈若筠见苏老夫人眼中有泪，又抱了抱苏老夫人，苏老夫人也抱着她，“你也不必太过拼命了，你舅舅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是也能帮一帮的。”
苏子霂抱着沈蓟在一边，闻言小声道，“娘，在小辈面前，给我留些面子吧。”
苏老夫人正要训他两句，又见沈蓟看着自己，擦了泪又挂了笑将她抱过来。
沈蓟学着沈若筠的样子，奶声奶气叮嘱苏老夫人：“曾祖奶奶，您要身体健康，我明年再跟娘来看您。”
苏老夫人闻言，脸上的笑都挂了好一会，“真是个宝贝小囡。”
从苏家回来，沈若筠有些想祖母了。她与沈听澜商议：“姐姐，咱们先回一趟汴京吧。”
沈听澜也有此意。
临行那日，一行人早早登了船。沈若筠远远看见周沉扶着周老夫人也赶来了渡口，忙嘱咐人抱了沈蓟回船舱内，又叫船只提前启航。
周家行事无耻，她不愿叫女儿再受到惊吓。
因着船上无聊，沈若筠与沈听澜便教沈蓟背诗。
沈若筠也给她讲一些自己读书时的事。
“娘以前在学里最喜欢上卫先生的课。有时还故意将文章写得长些，然后看着卫先生边皱眉边给我改。”
“不过我瞧卫先生最头疼的不是我，是你干娘。”沈若筠想到赵玉屏读书时的事，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你干娘读书那会，天天在卫先生的课上睡大觉呢。”
沈蓟却听得笑不出来，“……有时候章先生讲学，我也困。”
沈听澜闻言奇道，“可章平之与我说，你上课最为认真了。”
听到章先生夸自己，沈蓟嘻嘻笑道，“我是娘的孩子，不能天天只会玩……要像王珩哥哥那样，长大了好帮娘。”
沈若筠之前一直以为女儿要去读书，是因为想要与王珩一处玩，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这般懂事。
她亲了亲女儿的脸颊，“那你好好学。”
晚间无事，沈若筠与沈听澜一道在甲板上赏月色。
沈听澜见沈蓟晚饭后就坐在小凳子上背今日学的诗，与沈若筠道：“小阿蓟真的很像你。”
“孩子像我有什么不好的。”沈若筠厚着脸皮道，“满大昱里我可排第二呢。”
沈听澜知道她这是拿外祖母的话来夸自己，笑着道，“我家阿筠比我厉害。”
沈若筠与姐姐笑闹一阵，又将沈家庄子里发生的事都讲给姐姐听，“姐，咱们家的东西都在沈家庄的地下工事里，除了祖宗牌位，可还有什么要带的？”
“东西倒是其次。”沈听澜道，“咱们一道去看看祖母与爹娘。”
等到了渡口，便乘马车先去了沈家庄子。沈若筠三载未回，这里与她离开时的一片焦土大不相同，又建起了房屋庄落。庄门建得极高，如行军的永固工事，有好些机关。
庄门看守见有车马来此，本还很警惕，等见到沈虎沈豹骑着快马上前时，瞬时一喜。
“你们回来了？”
沈力听说沈家来了人，忙来此迎接，一见沈听澜，有些不敢置信：“将军？”
沈义山听说沈若筠回来了，正拄着拐杖慢慢踱过来，见到沈听澜也是欣喜异常，“将军！”
“是你。”沈听澜记得他，沈义山是父亲沈钰身边的亲兵，那年在河渠走廊被鹠厝活活刺穿了右腿。她将伐辽的事讲了，“鹠厝去岁被我们抓了，拔了舌头，又敲断了他的腿……也算是替你报仇了。”
“这厮阴损，该有此报的。”沈义山心下畅快，“我们也听到些消息，知道冀北那位有火器的苏娘子一定就是二小姐。”
沈若筠也问他们自己走后庄子的事，见安置在此的财物，都被沈家庄的人照管得极好。尤其是那些书籍，每年还要搬出来晒两次。沈若筠叫乐康将清单整理了，把书籍与自己的衣物首饰、母亲祖母的物品清点带走。现银打算还留在庄里公账上，那些家具在此地也折不出什么价，干脆就留给各户。
“以前走的时候顾不上这些。”沈若筠道，“眼下我们也定了住处，这些大件东西，不好带走，就赠与你们。”
沈力他们哪肯收，沈若筠道：“你们用不着就拿去换银子也行，在庄里修个学堂，请先生来庄子里教孩子们读书，男孩女孩都可以读。眼下仓库腾出来了，可以多储些粮食。不管当年收成如何，都要存够庄里人一年的口粮。”
蕙哥见沈若筠回来了，忙抱着阿砚来见她。
阿砚懒懒的，见到沈若筠扑腾了两下翅膀，沈若筠笑着摸了摸它的鹅头。
她们在庄里住了两日休息，然后便去了沈家陵园。
沈力将这里照看得很好，四下种了青柏，郁郁葱葱。沈若筠与沈听澜先到祖母陵前，依次磕了头。沈蓟也学她们的样子，只是磕得太实诚，还磕出一声闷响来。
沈若筠忙抱着女儿细看，见她额间红了一块，心疼道，“不必伤到自己的，你曾祖母最喜欢小辈，不愿见你为此受伤。”
沈蓟嗯了声，沈听澜就给她讲佘氏的事。
“你曾祖母，在冀北挂帅，极擅治军……”
拜完祖母，沈若筠又带着沈蓟去祭拜父母。
回青州前，沈若筠还是忍不住想要回汴京城里看看，辽人来前，这里歌舞升平，繁华热闹；辽人离开后，汴京城毁于一旦，又因传闻辽人要搬来此地，百姓四处逃生，恍若鬼城……这一年因收复了冀北，回来的百姓多了，才有些烟火气。
沈若筠与沈听澜进城时，只能依稀辨出一些旧日影子。车至下马街，沈若筠下了车，原以为沈府必被辽人烧了，谁知竟还在，只是也破败不堪，杂草遍地。
沈听澜怕荒草里有虫蛇，就将沈蓟抱起来。
“这是娘以前的家，娘就在这里长大的。”
沈若筠与女儿介绍，她见沈家老宅落魄，倒是也没有过多伤感，皇城都是一片断壁残垣，何况沈府呢。
两个人逛到花园，竟见那棵香樟树还在，仍是枝如华盖，郁郁青青。
“好些年头了。”
“听父亲说，此树是高祖沈煁种的。”
沈若筠看着此树，想着既然汴京城里已有人陆续搬回，可以再将老宅修一修，平日请庄里人照看。
绕了一圈才回青州山庄，艾三娘倒是等她好些日子了。因冀北各地的长庚医馆都免费医治女子放足，她来往冀北各地，有许多见闻要讲给沈若筠听。
“大名府新来的知州苟成，实在是个老顽固。那日我在大名府给一些辽国回来的女子放足，他路过时，竟觉得这些女子不肯守节，还要放足，勃然大怒了一番。”
沈若筠问，“此人打南边来的吧？”
艾三娘点点头，“正是，他说这是冀北未开教化。若在南边，女子自小便缠足，然后在闺阁关到出嫁……我问他若是战乱如何自保？他说若遇战乱，女子应殉国守节。”
“都是一般的人，没谁天生就该吃这番苦。”沈若筠道，“自战事起，女子死得比男子还多。能活下来的，都是城破时逃出去的那批……缠了足的女子，若被丢弃，便是死路一条。”
艾三娘也是叹：“可不是，好些被踩踏死的……”
战乱后的事太过沉重，两个人都默契不再提。
沈若筠想着要如何将此人调离，艾三娘将这段时日的见闻讲给她听。
“冀北缠足的倒不似南边的小，不过有些时间太久的，脚已变形，还得日日拿活血化瘀的药泡着，这块开支不小。有的能正回来，只是要养好一阵。”
“真定府李大人强制城里女子来长庚医馆放足，竟还有人不肯放的。”艾三娘将自己最担心的事说了，“我真怕她们回去，又自己缠上了。”
“医人易，医心难。”
艾三娘叹气，“我也弄不明白，以前以为女子缠足都是被强迫的，怎么现在不叫她们缠，她们还不乐意？”奇快妏敩
“因为她们也信了谎言。礼法看似公平，其实处处偏向男子……”沈若筠想起周皇后编纂的《女则》，与她给赵月娘缠足的旧事，感慨道，“只要叫世间女子们相信，她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成为一个男子的妻子，那她们自是只会往这个方向努力，她们会自我编订许多规律条例，自以为照着做就能受用无穷……可由别人来给予的东西，哪有无穷这一说？”
艾三娘细细想想，“确是如此。”
“若是出了事，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就是这些女子，因为她们好虽好矣，但是无用，都无自保之力。”沈若筠感慨，“而那些逃出汴京的达官们，不管是死了内眷还是内眷被俘虏了，到了杭州，大多又娶了新妇。”
“既然这样，不如叫她们也读读书？这样也能明些道理。”
“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沈若筠摇摇头，“道理不是说了她们便能懂的……得在各府城里多添些放足女子可做的工事，冀北穷困，若女子可做工挣银子，缠足的人会减少许多。”
她们聊着这事，沈听澜也若有所思，与沈若筠道，“冀北学堂少，我也想建一学塾。”
沈若筠觉得好，“战事刚平，各处都乱，若能学一些军事或是经世知识，总也是好的。”
沈听澜感慨，“冀北原有不少能人，若是能寻些回来……老师也是不愁的。”
沈若筠之前已办过长庚医塾，倒是一回生二回熟。但她私心不愿离姐姐太远，便想将学塾建在青州。
忙了月余，陆蕴才见她有些空闲，来寻她对账。
他见沈若筠有些没精神，伸手探了探她额间温度，“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有些。”沈若筠将玉屏的信收了，与他道，“玉屏马上要回来了。”
“这不是好事么？”
“玉屏说他哥哥要给她的小侄女赵葶苧缠足，那孩子比阿蓟还小呢。”沈若筠低低叹了一声，见陆蕴在自己身侧坐下，小声与他道，“陆蕴，我好像怎么做，也不能改变什么。南边的女子，现在比以前风气更差，听玉屏说她们不缠足便嫁不出去。”
“朝廷忌惮我，比忌惮有兵力的王世勋还多些。”沈若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一点点变化都看不到……反而更觉得压抑了。”
陆蕴知道她为何闷闷不乐了，于是神秘兮兮道，“阿筠，我有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沈若筠点点头，她对陆蕴一直很好奇，只是他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这般细聊。
“我的家，离这里很远，说出来你可能难以理解，并非距离上的远，而是时间上的。”陆蕴讲着自己经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到了此地，当我从这个世界醒来时，就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父母皆死在辽人手里，你父亲赶走辽人后收养了我。”
“因我无别的亲人，他只能先将我送回沈家。”陆蕴道，“你娘照顾我到五岁，等你父亲回来探亲，我便自己要求，跟他一道去了冀北军营。”
“即便我知道你父亲死在河渠走廊，又提前两年去了军营。可我还是改变不了什么，也救不了他……后来的狄家也是。”陆蕴说到此，心下难受，“那时我便想，原来即使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结局，也改变不了什么。”
若是旁人说此话，沈若筠必会觉得他是胡编乱造，可是陆蕴说的，沈若筠并不怀疑。
“所以你知道的结局里，我姐姐也去和亲了吗？”
“这倒是没有。”陆蕴道，“我不知道此事，史书上对她的记载不够详细，也有丢失的原因。所以在你成亲后，我便想去冀北，也是想去探究一番。”
沈若筠点头，“朝上既不会详细记载她的功绩，想来这般屈辱的和亲一事，也一并不计其中了。”
“你就不想问问自己么？”
“狄枫之前与我提过，说你以为我与周沉……”沈若筠话音一顿，似是明白了为何会出现差错，“汴京城破后，周沉带了多络溹溹出京，因他想打着我家旗号，叫多络顶替了我的身份，想来是谁多事将此事记了，才会叫人误解。”
沈若筠想到此，咬牙道，“陆蕴，等你回去，得替我将此事改了。我是熙宁十八年与他和离的。”
陆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还能回去？”
“那你回不去了吗？”
“我也不知道。”陆蕴摇头，“之前在杭州，我听海航回来的船员们说，他们去的遏根陀国有人生来会说汉话，还说自己能来往两地之间。故我也跟船下海去寻他，谁知此人竟是个骗子，害我耽误这般久。”
沈若筠安慰他，“说不得老天送你来此，也是天将降大任于你呢？”
“也是。”陆蕴抿唇笑了，讲未来的事给她听，“阿筠，我们那里的女子都不缠足。男女都一处上学，一处工作。”
沈若筠托腮听着，眼睛都亮了，“那里还很远吗？”
“不会很远。”陆蕴不忍说确实很远，只含糊道，“她们能如此，是因为她们的先辈们为此流血牺牲争取来的……这条自由之路，点点滴滴，都是先人的血迹。”
沈若筠若有所思，“这些人一定很勇敢。”
陆蕴忽想起一个人来，“我想起一个先辈，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筠字。她牺牲时，就差几个月便能看到这个新世界了……我想她们，都见过光明，心有光明，才能如此坚持。”
沈若筠明白陆蕴与她说这些是何用意了。陆蕴这是在告诉她，她们会胜利；指给她看，现在还看不到的光明，就在不远处。
若是这般想，便是前路难如蜀道，也无什么可惧。
沈若筠对他说的未来感兴趣，又问陆蕴，“如果能回去，你还回去吗？”
陆蕴摇头：“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我想留下来，见证这里的一切。”
沈若筠终于知道为什么陆蕴喜欢整理各种手札了，“你整理了这么多资料，不带回去，也太可惜了吧？”
陆蕴笑道：“其实这些资料我带不带回去，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我也不确定我到底是身在过去，还是另一个时空……所以我写的这些，也不一定有价值。”
沈若筠又好奇了：“那你觉得什么是有价值的呢？”
陆蕴看着她，轻声回答：“是此时此刻。”
沈若筠却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又摇他胳膊，“那不行，你得想法子回去，帮我更正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离南枝更新，第 122 章 同行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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