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蕴将此事说破:“可邱家也不是第一次来闹事了吧?”
街长面色尬尴。
沈若筠道:“马家年年与街里捐税,做生意也公道,是极本分的。今日马家如此,明日又是谁家?小横桥这附近住的官员也不少,你们只管闹大些,得叫他家知道众怒难犯才是。”
她看着这个一把胡须的老头儿,觉得他愧为街长,今日邱家来砸马家的店,除了艾三娘,竟无人伸援手。
街长汗颜,拿衣袖揩了额间,“说得极是。”
晚间时,陆蕴带了两个会功夫的女子来了明玕院,是沈钰军帐下亲兵遗下的孤儿,也算受沈家照抚长大。
陆蕴算是把人请来的,签的是活契。
沈若筠好奇地打量她们,见两人身形精瘦,比早园、节青高些。她问了两人名字,大一些的那个笑着说,她自幼父亲战死母亲改嫁,名字也只是胡乱叫的,让沈若筠给起一个。
沈若筠点点头,比着早园、节青,拿笔写了“不秋”、“苍筤”。
陆蕴在一旁看,顺手摸了下阿砚的鹅头,好奇沈若筠怎么没给它也起个竹子名,一不留神被阿砚啄了一口。
“汴京的仁和堂没有二百车的硼砂,只给了五十来车,他们在兴元有,我使人去了,在当地将药材配齐了押送去冀州。”
“好,这样更快一些。”沈若筠算了算时间,懊恼道,“他们若早些给就好了。”
“现在尚不算晚。”
“那邱宝川的事……衙门管了么?”
“邱贵与几个砸店的,已被关押了。”陆蕴斟酌用词,“邱宝川闹事后果不严重,问了两句,人已放回了。”
“果是这样。”沈若筠倒不意外,“那他可会报复小横街的人?”
陆蕴笑道:“你倒是不怕他先报复沈家?”
“邱家只是皇商而已,家里又无出息的子弟,明面上无甚可惧的。”沈若筠想到邱宝川那副嘴脸,还是觉得恶心,“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还是更担心三娘他们。”
“今天说得那街长十分羞愧,怎么回来反而担心了。”
“我回来想想,也不能怪这些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敢出头,若被打伤打死,便叫飞来横祸。”沈若筠想到马家之事,“邱家这种人家,眼里无所畏惧,做事喜欢用最蠢的手段,又从不计后果……反叫人害怕。”
“不用太担心。”陆蕴道,“明日邱家,便是过街老鼠了。”
沈若筠眨眨眼睛,似是懂了陆蕴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只宣扬了一二。”陆蕴讲给她听,“宫里那位怀着孕,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邱宝川的事迟早要闹到官家那里,自然是要在官家知道前,叫汴京的人先知道此人的劣迹。这样官家若问起来,一问近臣,便知邱家人丑态,先入为主,后面怎么查,都只是加深‘邱家仗势欺人’的印象。”
见陆蕴洞烛先机,沈若筠心下那担忧减轻了不少。
“今日之事……只是你。”陆蕴话题一转,像是在想怎么说。
“我今日已经很怂了呀。”沈若筠小声,“我都没骂他。”
“不是怂不怂。”陆蕴揉了揉自己额角,“去这样的场合,锥帽还是要带上,人也多带一些。”
见陆蕴没不许她出门,沈若筠心下松了一口气。想起陆蕴打邱宝川的那股狠劲:“你今日是不是很生气?”
“若今日我没在路上撞见沈虎他们,没及时赶过来,你要如何?他若真抢了你去,该如何?”
沈若筠乖乖地认错:“你看若是我和他讲道理,他根本讲不过我的,所以才讲这番话吓我。”
“你现在还觉得,他那是在吓唬你?”
陆蕴又是一阵沉默,努力控制自己表情,想让沈若筠明白这是件严肃的事:“这世上男子和女子是不一样,像你一样的小姑娘,大多自小便被家里培养得文静矜持,哪怕看到心仪的郎君,也只会在心里慕少艾,不会怎样。但男子不同,男子会想占有心仪之人,有时也不是心仪,只是看到女的便如此,有时也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说……邱宝川真敢抢我?不是吓唬我的?”沈若筠结巴起来,立即想起行宫酒醉、在樊楼轻薄自己的周沉。她仔细一咂摸,觉得陆蕴说得有道理,周沉不可能心仪她,那便是因为他只要喝了酒与女子相处,就控制不住做出格的事。
“不然你以为我力气无处使么?我练的又不是铁砂掌,这样打他,手也痛的。”陆蕴见她知道怕了,方继续道,“我是不会限制你出门的,可你自己要明白,别人已经不将你当小孩子看了。”
沈若筠下意识摸了摸脸,因着做着卧雪斋生意。什么好东西都在这张脸上用,触手滑嫩,有时自己都忍不住多摸两下。
“那我下次出门,在脸上画个疤。”
“也不是不行。”陆蕴没反对,“怀璧无罪,再有这样的,我还将他打成残废。”
“你将邱宝川打残了?”
“差不多吧。”陆蕴淡淡道,“不打残这厮还得出来祸害别人,正巧遇见了,不揍白不揍。也没有怎么残废,就是这胳膊除了艾三娘,别人就是接上了,以后也使不上劲,稍用力都会脱臼。”
沈若筠:“……”
白日的事被陆蕴点破,晚上又没了囫囵觉。
沈若筠居然梦见周沉骑着马在撵她,吓得人一咕噜从床上滚了下去,磕到了脑袋,嗷嗷叫疼。
第二日她揉着脑袋,却早早起了床,跟着不秋、苍筤一道在院子里学打拳。还拉了早园与节青一起,变成每日晨间的新增功课。
隔了两日,艾三娘又登门来,一进院就拉着沈若筠道歉:“那日原是我不好,没想到邱家人这般大胆。不该让你一道跟着的。这两日我真是越想越后怕。”
“三娘也有怕的时候么?”
“当然怕了。”艾三娘回忆那日,心下一阵后怕,“那混蛋东西,竟敢觊觎你。”
沈若筠摆手:“无事的,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邱宝川这样大胆……好在陆蕴来了,还将他打了一顿。”
艾三娘双手合一,“谢天谢地,若是你出了什么事,三娘真没脸见老太君了。”
“说起来,这事你可不要告诉我祖母。”沈若筠想念佘氏,又摇头道,“都不知她今年回不回来了。”
“老太君年纪大了,腿上还有旧疾,我也很牵念。”艾三娘道,“听包澄说,冀州那处今年很不太平,冬日极冷,一家子冻死的都有,也不知将军她们有多艰难。”
沈若筠想起硼砂的事,与艾三娘道:“我们弄到了两批硼砂,冻疮膏交在兴元那处做能早些送去冀北。汴京这一批,就想要配一些创伤药。”
说着,把自己草拟的两张方子拿给艾三娘看:“一张是拿来止血,一张能促伤口愈合。”
艾三娘接过,将每味药材都揣摩一二:“这方子不错,只白芨价高,能做得了这样多么?”
“白芨药效好,且易制成药粉,也不易变质。”沈若筠道,“其实只要能买到,又不是人参牛黄灵芝这样的,价格都还行,横竖银子能赚来。”
艾三娘笑道:“也是,卧雪斋在汴京现下炙手可热,好些姑娘言辞凿凿说,卧雪斋那晋公子是个极英俊倜傥的郎君……我娘若是泉下有知,估计能笑活过来。”
“正是因为不知身份,所以才有讨论度。”卧雪斋开张以来,沈若筠和陆蕴学了不少生意经。虽卧雪斋现下生意极好,但沈若筠也没觉得这是自己的功劳。离了陆蕴,根本不能成事。
生意再好,也不能小瞧汴京其他脂粉商户,不仅要一再改进,还要研制新品。
艾三娘走时,沈若筠还拿了新制的益母草玉泽面霜请她试用,这个面霜制起来非常繁杂,除了上等的益母草粉末,还有甘草、芦荟、燕麦油与米酵水,冬日用了,一日都不觉脸干。
虽是好用,可米酵水却极难得,发酵的程度、温度都不好控制,好不容易淘出一小罐符合要求的。
陆蕴见她用到米酵水,还建议她可以单独拿来敷脸试试。在艾三娘来之前,沈若筠刚在地窖摆了一排坛子,分别写了签子记时间和米糠量。
这样的事情就不能着急,横竖卧雪斋每月就卖得少,也不固定,倒没什么压力。
只供应最好的,才对得起这些人家使的白花花的银子。
艾三娘自是高兴地接了:“上次送的那个珍珠膏是极不错的,我这老脸都感觉滋润许多。”
“这个才滋润呢。”沈若筠道,“我原加过牛乳蜂蜡,可是很腻。这样用了清清爽爽的,说能到晚上有些夸张,半日足够了。”
艾三娘捏她脸,“你这脸呀,不用都润。”
沈若筠一怔,忽想到这层,每个人的状态都不大一样,说不定她觉得加蜂蜡的腻,可别人用着刚好呢?
等艾三娘走了,沈若筠又拿了方子来,改了两份不同的。材料都是现成的,晚上与两个丫头一道做了出来,都先装了小瓷罐封好,记了各个图案对哪个方子。
不秋与苍筤是新来的,沈若筠拿来与她们用,两人还不习惯擦这个,都更喜欢清爽些的。
沈若筠计划等卧雪斋下一次开门时,先送一套小样给客人用。以后正式售卖时,就可以和紫粉一样,做成不同功效的,供客人选择。
定了三套配方后,沈若筠便全身心投入了“米酵水”研究。可没等研究几日,宫里来了内侍,传她五日后进宫去。
“烦问李公公,是个什么宴?”沈若筠拿了金饰包了塞给对方,对方笑眯眯地接了,“不是宴会,是亲蚕礼。”
沈若筠恍然,太宗皇帝赵皋为表勤俭爱民、对农事的重视,在宫中设观稼殿和亲蚕宫。
官家每年于观稼殿前种稻,秋后收割。皇后每年早春,要在占卜的吉日里,于亲蚕宫举行亲蚕礼,完成整个养蚕过程。
只是这亲蚕礼一般观礼的,都是只有内命妇与皇室宗亲直系的外命妇。
不过沈若筠也懒得去区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了,皇家什么事都喜欢捎带上她,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横竖她都习惯了。
晚上陆蕴来寻她,沈若筠与他说了,他沉思片刻:“以往未叫你参加过亲蚕礼,想来是官家有事想与你说。”
沈若筠也以为是。
他带了冀州的家信来,沈若筠展信一看,心里很是不安。熬过旧岁,元日两边便已交上火了,规模不算小,死伤逾千余人。
以往每次家书,总会在落款时留“均安勿念”,这次虽也有,可“均”这个字上有凝结处,写信人必是心有所思。
因信上的笔迹是沈听澜的,沈若筠便当即挂念起祖母来。
陆蕴也觉奇怪:“这已不算是摩擦了……死伤这样多,开朝已快十日,怎么朝上一点消息也无?莫非是冀州的监军未报,或者谎报了?”
沈若筠咬咬唇,“我想去冀州。”
陆蕴洞悉她心思,“章广白、章广平医术远在你之上。”
“这不一样。”沈若筠恨不能立即收拾行李,“我是祖母的孙女,祖母见了我,肯定会很快好起来。”
“信里并未写老太君如何。”
沈若筠指着那个“均”字给陆蕴看,“长姊真没有意思,一贯报喜不报忧,前年她受伤那次也是……你看她写这信,必是出了事,还不愿告诉我。”
陆蕴拿了信对着灯光看了看,却是和她说,“你这次进宫时,小心些邱婉仪。”
“她现下怀着龙胎,不至于拿这么个尚方宝剑来害我吧?”
陆蕴不说话,沈若筠忽想起不对:“她还没生么?”
“已晚了月余了。”
沈若筠细细在心里算了算,“那也不对,宫里孩子早产得多,她是不是用了什么药?”
“邱家年前时,千金在外求来一副药,名唤‘九转换阳方’。”
沈若筠不敢置信:“他家怎这般好骗?孩子还未出生,如何知道是女孩,就敢乱用此药?”
“据说邱夫人当年也是吃了这么一副药,才生下邱宝川。”
“怪不得这邱宝川脑子不好。”
陆蕴提醒她:“邱宝川是邱家独子,在家中备受溺爱。也不是说这次邱淑仪会拿腹中孩子做什么妖,只她是个隐患,须得防备。”
“也不知她这胎到底是个什么。”沈若筠啧啧道,“若真是皇子,怕是邱家还得闹出些笑话。”
陆蕴笑道:“不是什么。”
经过陆蕴这么一转移话题,沈若筠那股不管不顾想去冀州的劲也淡了许多,人也冷静下来了。
她是沈家在汴京的质子,若能去冀州一家团聚,何必在汴京待到今日。
“其实我不喜欢进宫。”
“正常人都不喜欢。”
“若是有一日,官家不需要沈家了……”沈若筠想了想,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算了,这样说不得会更惨些,飞鸟尽良弓藏么。”
“别想太多了,不至于。”陆蕴伸手摸摸她脑袋,“冀州那边我再遣人问问消息,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无愧于心便是。”
亲蚕礼那日的确是个少见的好天气,沈若筠起得早,换了身竹青色夹衣并千岁绿的下裙。梳着单鬟,饰了只翠色玉簪花钗,十分简朴。
这次四人抽签,不秋跟她进宫。
不秋头一回进宫,显得紧张拘谨。沈若筠在车上安慰她:“无事,你进不了内苑,在外面等我便是。若是无聊,车里柜子里有小玩具,还可消遣一二。我若有事,才会叫内侍去寻你的。”
沈若筠熟门熟路进了内苑,跟着领路的宫女到了外命妇休息的璞绱馆。来之前还盘算估计能见到赵多络,只是没想到待她进去时,满厅俱是王妃、郡王妃。
沈若筠面色不变,福了福身,打算挑着最下首的位置去坐。她七岁就被赵殊安排到满是近臣的宴会呆过,与礼不和这事若是不去想,便不怎么觉得奇怪。
晋康郡王妃田氏是新妇,没见过沈若筠,好奇地盯着她瞧。旁边的平原郡王妃王氏小声提点她,“是沈家的那个。”
濮王妃问她:“还在倒春寒,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穿了夹衣的。”沈若筠恭恭敬敬地回答。
“难怪你与玉屏如此投契。”濮王妃笑容和蔼,“玉屏在家也是这般,一立春便不耐烦穿厚冬衣了。”
厅下的外命妇以濮王妃为尊,见她如此,其他人便也不再总是盯着她看。濮王妃下首一美妇人还与她招手道,“好孩子,过来我这里坐。”
沈若筠上前福了福身,却是不认得她。
濮王妃与她介绍:“这是琅琊王妃。”
现任琅琊王王从蹇的先祖王达是大昱开国时,唯一一位生前被封异姓王的功臣,且其他的异性王大多死后追封,不能惠及子孙,而王达这个异性王,却是代代不削爵继承的。
琅琊王封地在夔州路,此番吴王妃携世子来汴京,也有好一阵了。
有宫女端来锦杌,沈若筠便大大方方坐在吴王妃身侧。吴王妃拉着沈若筠的手,细细打量她长相,眼圈竟慢慢红了。
“你不认得我。”吴王妃拿帕子小心擦了擦,“我娘家是江宁吴氏,小时常去你外祖家花园玩,与你母亲是旧识。”
沈若筠听得眼睛一亮,“您认得我娘?”
“子宓姐姐未来汴京时,总带我一处玩……她临走时,还送了我一把蕉叶琴。”吴王妃回忆童年旧事,语调哽咽,“你长得真像她。”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离南枝更新,第 24 章 春蚕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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