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初夏,四处的虫鸣声都渐渐起了。夕阳已经落到了竹林后,斑驳的光影斑点叫人发愣,容易想起旧日时光来。
空落落的府邸仿佛被前世遗忘的故事。他不知道人都去了哪儿,只能独自走向自己居住的别院,却又远远听见一阵羌笛声。那笛声曲折苍凉,是边塞的景色。他认出了那笛声,知道那是葛翼在那里等着他。
他站在廊后静静听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笛声自己停了,才走了进去。
“少帅回来了。”葛翼听见他的脚步声,便站起了身。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又问道:“其他人呢?”
葛翼摇了摇头,反问他道:“李公子呢?怎么没与少帅一起回来?”
陈之义觉亦觉得奇怪:“许是与严广在一块儿。”
“严广?”葛翼听了立即笑了,“李公子怎么与严广做起朋友来了?”
陈之义也笑了:“谁晓得两人聊些什么。”
葛翼已经跟随陈之义多年,如一起长大的亲兄弟般。与葛翼在一起陈之义便轻松很多,仿佛不用再去想长安城里的那些杂乱事。
可是葛翼此时偏偏问:“今日街上似乎很乱,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提起这件事陈之义便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可是他的确需要个人好好聊聊今天发生的事,而恰好李敬安这个总是让他为自己的头脑羞愧的聪明人不在这里,因此他便可以好好跟葛翼说一说了。
“所以吴王殿下是要被流放出长安了。”葛翼叹道。
“不错。”一股强烈的苍凉无依的失落萦绕不散,陈之义进屋换了一身轻便衣裳,便要带着葛翼出门逛一逛去:“无人在府,我带你去城南逛一逛。”
葛翼听了高兴起来:“来了长安这么久,因为怕坏了规矩,总没去逛过夜市。今日可得愿了。”
陈之义听了此话不知为何,又想起了白芪。只要一想到白芪,他心里仿佛乱了些,却又仿佛静了些。他抬头望向宫城的方向,可是被满庭院的树挡住了视线。他只得讪讪地低下头来。
葛翼跟着他这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他忽然悲伤的呆样。在灵州时,他便常常在风里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剑,任由对手朝他脖子砍去。葛翼时常见他望着杏花林的方向,便知道他在思念某个人。在那日,偶遇白芪与白芍的书馆内,葛翼也是跟着的,他亲眼瞧见了陈之义见着白芪的兴奋模样。那之后,也见过陈之义忽然在马背上发着呆,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模样。因此,今日瞧见他忽然哀伤的神色,便知他是又想起了白芪。或许只有葛翼知道,陈之义的“傻”,只是在面对白芪的时候。白芍常说陈之义没个正经模样,可是如今到了长安,陈之义却是比任何人都要正经。他说话行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叫别人瞧见了心事对白芪不利。可葛翼从小也是在军营长大的,虽说知道陈之义的心思,却不懂这心思的奥妙。他一心只要逗陈之义开心,想要陈之义恢复原来军营里那个玩笑嬉闹的样子。因此他笑道:“李公子平日里最爱去罗桑。我们此刻也到城南去,不知是否会遇见他们。”
陈之义笑了笑,朗声说道:“这长安就是他的居处,哪里遇不见他!”
此时夜市已起。和风阵阵。长驻边塞的人忽然来到了长安,总是略微不太适应的。总觉得长安的风可能黏糊了些,不似边塞的风轻灵。可是葛翼却很喜欢这里。他喜欢两月前到长安时远远瞧见的那块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他喜欢长安满街的秀丽整洁,他喜欢长安处处的繁花似锦。
陈之义带着他往城南去,一路上他都探着头四处瞧着。左手边的书画铺,右手边的饰品铺子。瞧见前方有买弓箭的地方,他便跑了上去,拿着一把弓试了试手。可陈之义看见弓箭,就想起元宵时节他赢得的异邦人的那把强弓来。说到底,还是白芪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青柳巷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招摇着,显示着繁华之中最繁华的意味来。葛翼满脸兴奋,跟随者陈之义走进了罗桑。
“哟,两位客人请进!”门口的一个小厮瞧见这两人,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来。
陈之义瞧见这场景,心中又活泛了些,早前白芍说的“不正经”又跑了出来。他笑笑道:“我与我兄弟初来长安,听闻罗桑盛名,特来看看。替我们安排个好位子。”
小厮一听他这口气,又看他通身的气派,便当是遇见了豪客,连忙弯着腰往楼上雅座里引。
只是经过楼下大堂时,各色脂粉香气扑面而来,叫葛翼迷了眼。身边女子穿金戴银,轻声漫语,摇着扇儿注视着他俩,倒是叫葛翼红了脸。在边塞哪里能见得到如此多的美貌女子。
“给公子请安!”一女子走过他身旁,以扇遮面,弯腰细语。
他深感荣幸,才要作揖回答“姑娘好”,却见那女子已经软腰走向他处。待他回过头来,陈之义已经随着那小厮上了楼梯。他晃了晃脑袋,仍旧清醒不过来,只得快步追了上去。
那小厮安排的雅座正好就对着楼下的舞台。那小厮笑笑说:“客官可还满意?这可是我们这坊最好的位子了,您看,推开这窗,就可以看见楼下的舞台。一会儿舞娘们上台献舞,这个位子观赏是最方便的。”
陈之义带着葛翼坐下了,问道:“我听闻前些日子来了些波斯国的舞姬,今夜她们是否会来表演?”
那小厮听见这个却是露了难色:“哟,客官是冲着波斯国的舞姬来着。可不巧,她们领舞的那姑娘近日里不太舒服,不能来了。”
陈之义自然知其缘由,便不再多问。
“那你们这里还有些什么?”葛翼问道。
“回客官,昨日才到的东瀛国的歌姬,今日将献艺。”那小厮还是和和气气地给他们倒了茶。
“东瀛?”陈之义笑。东瀛乃大周附属藩国,与大周联系颇为紧密,时常派遣大臣士子前来学习。不仅如此,因东瀛地狭,一应重要物资皆由大周买卖进口。大周开国之时,□□皇帝便与东瀛签下了通商契约。百年来二国邦交甚密,尚且相安无事。
“客官从边塞来,可能不太熟东瀛。”那小厮难得一日里说这么些话,便起了兴,“客官可知,秦始皇帝为求长生不老,曾派三千名童男童女前往东海仙山求取仙药。可是直到秦始皇帝驾崩,这三千名童男童女也没能带回长生药来。传闻,他们便是到了一处岛上,住了下来,建了国家,就是如今的东瀛。”
这个传说陈之义其实是听过的,他只是问道:“靠东瀛一部的渤州是平年平将军驻守着?”
“正是。”小厮越发来了劲,“有平将军在,东瀛对我朝一直服服帖帖的,没做过乱。听闻不久,就有东瀛国的使团来觐见天子。”
“你从而得知的?”陈之义有些吃惊,他日日跟在皇帝身边,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这个客官就有所不知了!”那小厮倒无防备,“这种使团参拜的事儿都是大半年前就定下的。长安城内早就传开了,各商各户都在准备着呢!”
“准备些什么?”葛翼觉着有趣,追问道。
那小厮狡黠一笑:“东瀛国贫弱,哪儿见过我□□这丰饶物产啊!每来一次都恨不得搬空长安城。做东瀛国一次买卖,剩下半年都不用愁了。”
“原来如此!”陈之义笑道,“说了这半日,你且先上些酒菜给我们吧。”
“客官要吃些什么”小厮弯了弯腰,“今日来了些东海极品鲍,客官可要尝尝?”
“极品鲍?”陈之义对这个真是没听说过了,“就捡你们店里的头品菜式上,你安排就好。”
“好勒!”听了此话小厮更加高兴了,“您请好了吧!”
关上了门,葛翼才笑道:“李府上的饭菜太过精致了些,吃起来总觉得不够尽兴。今日出来解一解我的肚子。”
说着不一时,楼下已经热闹了起来。
“哟,苏公子来了!”楼下的小厮们已经开始吆喝起来了。
此时恰逢晚膳时,来此寻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且从小厮们迎客的情形来看,还是熟客占多些。此时莺莺燕燕之声也起来了。各色装扮的姑娘们开始到各桌去玩笑劝酒作乐。他们来得早了些,看着楼下渐渐变成了一个欢歌笑语的风流地。
陈之义环顾了四周,并没有见到李敬安的踪影,便觉得更自在了些。
过了一会儿,酒席已上,满桌皆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精致菜肴。
刚才那小厮笑着说道:“两位客官请尝尝,这一份东海极品鲍长安城中别的地方可是尝不到的,只有这里有。还有我们这酒,二位尝尝?”
那两人喝了口那酒,只觉得从舌尖到肚子里都是滑润,整个身子立刻通顺起来。
“这酒不错。”陈之义实在觉得痛快,“这是什么酒?”
“这是西风酒。”那小厮回答道,“因为口感清透柔和,故名‘西风’。这是我们罗桑自己酿的,也是别处喝不到的。”
“所以别人常说你们罗桑是长安城第一好处啊!”葛翼笑道。
“可不是!”小厮颇为高兴,“您二位再尝尝这个冰酿谷米。”
说着那小厮揭开了一个盖子,一阵谷香扑出。一个精致的碗里乘着羹汤似的东西。不过那小厮拿着小勺轻轻一磕,清脆的破裂声传来。他们这才发现,那上面薄薄一层映着烛光的东西并不知道一般羹汤结层的油,而是一层冰。他用勺子一搅,里面的真面目才露了出来。谷米颗颗晶莹碧绿,还掺杂着樱桃浆果,冻透的鲜红在乳白色的汁液中尤为好看。
“这冰酿谷米,是将那半熟的稻子脱了壳,与浆果等一起腌制,再沉入冰窖中冰镇而成。”那小厮笑道。
“就这么简单?”陈之义倒是不信。
那小厮忙给他又添了酒:“客官这话倒是不假,的确是没这么简单。那酿造时加的浆料便是我们特制的,所以这味道比起听起来要美多了。”
此时楼下突然爆发出了一震欢呼声,三人探头一看,才见几个脸涂得雪白,穿着奇特的女子抱着一种他们未曾见过的乐器上台了。
“这便是那东瀛国来的歌姬。”小厮说道。
他们俩觉得有趣,便耐心等着她们献技。只是葛翼笑道:“原来东瀛国女子喜画这样的妆容。这样一次妆容,怕是要涂掉整盒的脂粉。”
这是陈之义想起之前白芪讲,她母亲喜欢东瀛国的香料,因为气味清淡,不似长安喜爱浓郁之风,便觉得好奇。
那小厮解释道:“她们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平日里她们也是淡淡的,只是按照她们的规矩,要涂成这样才能上台。”
楼下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一女子走至舞台中央,微微施了礼,手里举着一把精致的骨扇,摆定了一个造型,便等着音乐声响起。
丝竹声响起。如论起品质来,与长安并无不同。可是长安爱婉转流畅,而东瀛的曲子却似深山间的泉水幽咽。那名舞者谁着丝竹舞动,也不似长安的舞那般灵动,却似在讲述心事一般。
满堂的客人都仔细看着这奇特的舞蹈,有的还拍着扇子迎合着那丝竹的腔调。
一曲毕,全场掌声雷动。
那些女子依旧在台上施礼,一位中年男子拿着一块红纸上了台,朗声读到:“朱公子赏红锦一匹,班公子赏红锦一匹……”m.qikuaiwx.cOm
每读到一人,人群中便发出一阵赞叹声。
到了最后,那男子读到:“孟公子赏红锦五匹,珍珠五斛。”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这个孟公子真是大手笔啊。”陈之义赞叹道,“我们是否也该打赏些什么?”说着便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那小厮:“这够几匹红锦?”
那小厮接过银子,立刻更恭敬了:“这够两匹了。”
陈之义笑道:“那就替我打赏了去。”
“谢谢客官!”那小厮听得这句话,鞠了一躬,立刻跑下了楼去,在刚才舞台上那人耳边低语了一阵。那人抬起头来,与陈之义目光相接,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他又朗声说道:“陈公子赏红锦两匹。”接着朝他们的雅座拱了拱手。这一下楼下一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这里。陈之义微微笑了笑,回过头来喝了杯酒。
那葛翼笑道:“少帅今日可是豪爽!若是在边境,这事必定会传到将军耳里,到时候连我都得挨一顿打!”
陈之义却不笑了:“他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说着他朝楼下看去,那人却还是站在那里应酬着往来的客人。
正当他们疑惑之际,那小厮又来敲门了:“两位客官,孟公子请两位去他席间坐坐。”
“孟公子?”葛翼皱起了眉头,“我们不认得什么孟公子。”
那小厮的脸上微微有些愧色:“孟公子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孟公子讲,只是请两位客官过去喝杯酒交个朋友,不会太打扰到两位的。”
陈之义听他语气紧张,联想起刚才楼下那主官仿佛认得他的情景,反应过来了几分:“可是刚才赏珍珠五斛的孟公子?”
“正是。”那小厮连忙答到。
陈之义看他这形态,便猜到那位孟公子应当是位罗桑得罪不起的人,于是他说道:“想必那位孟公子也是位风流之士,你我就是去看看也无妨。”
听了这话,那小厮连忙弯腰说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客官这边请。”
陈之义与葛翼相视一笑,跟着那小厮下了楼。可是,那小厮不将他们往大堂里领,却是带着他们朝更深处走去。
那是一处长廊,挂满青色帷幔。若有风起,应是颇具风情。可此时此地无风,那帷幔便静静垂挂,掩盖多少心事。长廊里只每五部一盏灯。灯也不甚明亮,似故意要叫人心里发毛。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黑漆大门。门上方似有字迹,却因灯火昏暗看得不甚清楚。
他们心中已经提高了戒备,却见那小厮从容顺畅推开了那扇门,恭恭敬敬说:“客官请!”
他们两人一见门内的情形,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陈之义才勉强笑道:“都说罗桑别有洞天,原来如此!”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40 章 绝密之罗桑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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