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那君臣三人。
皇帝问安忆怀:“去了?”
安忆怀看了看背后那屏风,心中升起一股凉意:“去了。”
阿喜原在暗处,听了殿内的话,立刻唬得胆子都掉了大半。他转身便跑出了太极殿,朝桂宫跑去。
明明是六伏天,明月阁内却像腊月般灌满了凉风。
白芪的脸立刻失去了血色:“有了这些,这件事我便懂了。我这便去求他。”
“你此时如何去求他?”白芍一把按住了白芪,可她心内一惊:白芪的手早已抖得像筛糠似的止不住。打小也没见几次白芪失态,这一回她必须要按住她:“他既然查清了当年之事,自会寻一个妥当的方式还张家清名。”
“如何去还?”白芪的眼泪早已下来了,“是要告诉天下人是皇后杀了我全家,还是要告诉全天下是他当年错杀了我全家?还是他能跑去阴司将我爹娘唤回来?若不是她,我爹娘就不会死,我张家军就还在!如果不是她,白家爹爹也就不会死,阿姐你也不会来这肮脏之地!她虽然已经被废,却还是皇家的脸面。我不过就是要去求他让我亲手杀了皇后,这点子也不成吗?”
说着,白芪呼道:“紫烟,更衣!”
紫烟听了,连忙上来劝道:“大暑天的,婕妤何必这时候跑一趟。别说是婕妤,就是我们这些下人,看着心里也是难受。只是这会儿去,难免叫皇上生疑,道是我们派了人打探了消息。况且,案子才清,那边也还要商量如何处置废后……”
“他能如何处置?”白芪冷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一杯毒酒,或者一匹白绫。难道能够拉下天大的脸来将皇后推出午门去斩首以示清明吗?”见紫烟不从,白芪自己便更衣要出院去。
“婕妤即便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元妃娘娘和阿喜着想啊!”阿合见紫烟拉不住白芪,扑通一声跪倒了白芪面前。
白芪顺着他的话回首一看,那一旁的白芍与阿喜也都在默默拭泪。
白芍听到白芪说出白家爹爹之死,心内一片凄凉。她原不知白老爷子自尽,只是后来路过灵州时,才听陈全说漏了嘴。白家爹爹自尽,虽是因数年前之往事,但在白芍心中,那些关于往事的回忆多多少少是因白芪而起。本来先前如何,她们可以不论。但如今再提起来,白芍不禁又回忆起自己的生母来。多年前,白芍的生母的哀叫声消逝在一片大雪中,只给白老爷子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白老爷子当个宝似的宠爱白芍,任由她骑马射箭,如同男子一般。而后来了个白芪,勾起白老爷子年轻时的一段伤心事。有着白芪在身旁,白老爷子时时都会回想当年之事,兼又感慨白芪身世。如此往复,心内总是郁结了一股子气。这气日渐浓厚,最终不堪忍受,只得自尽以求解脱。
可白芪白芍虽不是一门所出,但从小朝夕相处,早已心意相通,比那亲姐妹还要更亲些。白芍心内想些什么,白芪也知。所以她看见白芍阿喜落泪,立即后悔自己提起了白家爹爹。她自怀里掏出帕子来,轻轻拭去了白芍脸上的泪珠,强笑道:“都是我一时要强,让阿姐伤心了。”
白芍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灵州时听的书?世人都爱为主角做传,没有人好奇青蛇的心思。世道如此。我们且耐心等一等,看看那边会如何处置。”
才过了一日,密令便下来了。
安忆怀到了明月阁,将皇帝的手谕交给了她:“最近暑热,皇上身子不适,婕妤不必过去请安了。明日一早,霍统领将会护卫婕妤出宫。不日,待朝廷商议后,将会晓谕天下,澄清当年旧案。请婕妤放心。”
白芪微微一笑:“有劳安公公了。”
安忆怀行礼,似还有话说,却终究默默走了。
白芪收了那手谕,回首一笑:“你们快些收拾。就是明日了。”
第二日一早,白芪换了一身白服,头发只是挽着,带着紫烟出了宫。
大理寺的监牢不似刑部那般严密。霍南吩咐人放下一尊案子,上面陈列着匕首,白绫与毒酒,留下一个侍卫在旁,自己倒退了出去。
白芪冷冷站着,打量着四周:“这里比我幼时呆过的刑部大牢宽敞些。”
皇后披散着头发,着一身囚服,傲然道:“本宫终究是皇后,即便是要死,也比你们尊贵!”
白芪走到那案子前,拿起那把匕首,试了试刀锋:“这匕首钝了。我带了把来,比这个锋利些。”说着,她自腰间拔出了那把匕首。那把她曾经刺杀了劫匪的匕首。
匕首的寒光射到了皇后的脸上。皇后的目光突然出现了一丝恐惧。她透过那寒光,看清了白芪身后的那个人。
“你?”皇后不敢相信。
那人向前走了两步,将一张脸映在了光亮下:“娘娘不必惊慌。我来,不过是希望娘娘能够将真相如实相告。”
皇后的表情怔住了,半晌,她惨笑道:“早知如此,我何必当初。”
“其实当太后派出王蒙时,我便察觉了你的身份。”
“你娘我并未见过几次,所以认得并不真切。当年我只听说浣纱局有个浣纱女长得十分动人,可我并未放在心上。可当年我年幼,我与你那好姐妹郭珍霓一样,时日久了便对皇上生了爱慕之心。皇上对我,始终不曾动心。与我成夫妻,不过是利益相关。当年的皇上还只是太后的傀儡。太后要他做的事他虽不情愿,但总会去做的。入宫后不久,我有了身孕。我当时还想,若是诞下个皇子,或许能让皇上对我体贴些。可虽诞下的是个公主,皇上一见却喜欢得不得了。而后再诞下德儿,我便以为,世事大概会永久那样快乐下去。我知大周律例,立长立嫡。德儿为嫡长子,所以应为太子。尽管而后宫里选进了其他妃子,我也并不在意。”wWw.qikuaiwx.Com
皇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可那笑并不持久,渐渐渗透了恨意:“可岂料世事无常。那日,我给太后送汤去,经过芳桥,正巧听见两个老嬷子在那儿说话。”
皇后的声音变得冰冷:“她们说,皇上本就不是嫡长子,所以将来的太子,未必就是嫡长子。太后已经训示了皇上,将来无论立谁,都不能立德儿。不为别的,只为他是我的儿子。只为我不是周人。”
“你与你娘长得相似,皇上一见你就喜欢,所以你不懂我内心的苦。他对我本无情意,所以我不曾因此而憎恨他。可他不能因我异族身份而废了德儿的前程!而更加可恶的,是大周朝局稳定后,太后为了堵住天下对皇位正统的议论,出兵灭了我的母国!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不过是家门被灭,便要入宫来寻仇。可我母国被灭,难道我就应该在宫里隐忍一辈子吗?”
“母国被灭,我一时没了依靠。若那时她要废我,只需一个捏造的借口即可。好在后来,老西罗王带西罗王子觐见。王子衍带来密信,告知我他门下已收入逃出生天的谋士。只要我与他联手,我就还是皇后,我的德儿就还会是太子。那衍阴险狡猾,我并不十分信他。可当时,我别无他法。”
“你们来,要听真相,要听我为什么要杀你爹。难道皇上就没告诉过你们,你爹,张梁,名满天下的大将军,确有反心!”
“你爹平复了西罗的叛乱,被召回长安,入朝议事。北部削藩,派出了陈全。旁人看着你爹手握重兵,又得皇帝信任,权倾天下。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将一个武将扣押在长安,无非就是削了兵权,变相的囚禁罢了。天下人笑你爹愚忠,轻易交了兵权。可你如此聪明,难道你爹就那样愚蠢?你爹心有不满,却也不会表露反心。他不会像青州那般路人皆知。当时朝中,除了李中仁,与你爹交好的,还有王蒙。王蒙什么身份,你们可知?”
白芪的心子陡然一落。
她早就知道,王蒙的身份绝不简单。太后不会为了一个禁军统领而与皇帝兵戎相见。
皇后冷笑了一声:“王蒙,乃太后之子!”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白芪浑身一抖。
“王蒙生父为谁,没有人知道。若说当初皇上召回你爹时,或许你爹还未倒向太后。可是回朝之后,你爹的忠心就投向了太后。”
“当年,虽说留你爹在长安议事。可朝中大事,文有韩斯李中仁,武有霍达蒋殷。真正的军国大事,你爹根本插不上手。而北上削藩,削的多是太后的老部下。名为削藩,实为夺权。陈全对皇上忠心不二,将北部收归了朝廷。皇上也从而亲政。太后再无实权,手上便就只有一个王蒙了。”
“起初皇上尚且念及母子亲情,也是顾念兄弟情意,所以留着王蒙。可你爹不同,你爹是臣子。臣子若是有了异心,便必须得死!”
“李中仁的眼线遍布朝内朝外。你爹与王蒙交好,与太后密通一事,他很快就查到了。可你爹声名正盛,他们没法子除去你爹。其实你也应明白,皇上,并不是一个十分狠心的人。对你爹,他始终是狠不下心的。真正策划这一切的,是李中仁!”
“当年,因为西罗一战,四海诸国皆知大周有一位张梁,骁勇善战,常人莫及。衍认为,西罗想要永久太平,就必须削弱大周。而削弱大周的第一步,便是除去张梁。所以他密信与我,告知了我他的计谋。我当时痛恨皇上,但更恨太后。我答应他在长安城内助他。”
“而后,假使团带着假密信到了长安,呈给了皇上。你们难道就没想过,既然是密信,为何会一夜之间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
“皇上虽然得知了你爹已倒向太后,但他相信,在西罗之战时,你爹是忠心于他的。其实李中仁也是相信的。只是李中仁铁心,坚持要求皇上借此机会除去你爹。所以李中仁将此消息透漏到了民间。当时年年征战,民间多有怨言。因此此事一出,民意沸腾,皆要求处死你爹。就连那些平时追随你爹的大臣,都不敢发声了。朝内韩斯本就与李中仁不合。且天下多认为你爹与李中仁乃至交。因此韩斯一党皆上书要求严查此事。可韩斯一党毕竟不足半数。在李中仁的党羽还未上书时,李中仁亲自站了出来,在朝堂上要求严查你爹。如此一来,满朝文武联名上书。皇上扛不住,只得下令三司会审。当时朝中,只有两人未发言。一是霍达,一是老刑部尚书齐敏。那件案子了结后,齐敏便告老还乡,再未踏入过长安。”
“当年,的确无人认出那密信上的西罗国印为假。可李中仁乃何等人物,他怎会看不出来!当年平复西罗战乱,与西罗签订盟约,便是他亲自送的盟书。他分明早已看穿此事,可他是要逼着皇上杀了你爹!”
“皇上终究是狠不下心,硬将行刑日期压后了半月。李中仁原本以为,此案已经成了铁案,你爹早死晚死无异。可谁知,当年那高岭,竟然也发现了密信为假。”
“我派出去的人的确拦截了高岭。可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我的腰牌,也打不开半夜封闭的城门。开城门的,只能是李中仁!我也成了李中仁的棋子!”
“我的人将高岭逼下了山崖,可并没有见到尸首。我当时还很不安,担心此事暴露。可而后,朝廷突然宣布高岭暴毙,设灵与家中,不许文武百官前去吊唁。而且,高岭的灵柩只在家里停了三日便被抬出城匆匆下葬。那时我便知,朝廷,起码李中仁,也参与其中。”
“可毕竟是我的人将高岭逼下了悬崖。我继续派人寻找高岭。可多年来,高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也就渐渐平息了。可谁料,青州找到了高岭,还将他送回了长安。高岭和严跋自以为聪明,可他们怎能聪明过李中仁呢!”
“李中仁救下了你,并不是因为对你爹感到愧疚。而是,虽然除了你爹,可是太后仍在,我仍在。李中仁也曾进言,不得立德儿为太子。若说起你,太后与李中仁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你娘对皇上,始终只有兄弟的情意。那年老西罗王入朝,在宫里偶然间撞见了你娘,与你娘互生爱慕,珠胎暗结。老西罗王请求皇上将你娘嫁入西罗。太后本都同意以你娘为和亲公主出嫁,可皇上不许。他将你娘许配给了张梁。太后为了天家颜面,逼迫你娘喝下了堕胎药。你娘反抗不得,只得嫁与张梁为妻,而后生下了你。”
“你道当今这位皇上是个和善的。平常时候他的确是和善的。可他能为了你除了□□皇帝留下的大叶杨,他能为了一个女人多年不入后宫。他的心,即便生下来是软的,如今也早磨硬了。”
“你爹死后,太后下令诛杀你全家。其实,既然已经下令诛杀你爹,便是坐实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既然是通敌叛国,那自然应当是株连九族。太后这么做,倒也显得滴水不漏。她要杀你娘,一是因为皇上自你娘开始便有了反抗太后的心,二是因为,你娘是乞儿出身,虽进宫做了宫女,但还是低贱。太后不要任何人因为身份尊卑之别而议论天家。这,一是因为她是太后,她必须维护天家颜面。二是因为,她,本身也是宫女出身。她受够了被人嘲讽的滋味,所以她不要皇家受此嘲讽。当年嘲讽她的人,她都在扶皇上上位时杀光了。只留下了一人,一位老太妃。那位老太妃你是知道的,就是鸣泉宫的那位。去年你还去过人家院子外看红叶。当年满宫暗地里嘲讽太后出身低贱,只有那位太妃愿与她交好。且那位太妃无子,唯一的女儿也在幼时染病过世。所以她留下了老太妃。可老太妃对先帝有情,也知道是太后谋害了先帝。所以多年以来一直独居鸣泉宫,再未见过太后。”
“你爹死后,张家军曾试图动乱,可是被镇压了下去。而后,张家军被划分为多部,编入其余各部。再之后,便没消息了。”
“所以,人心都是一样的可笑!”皇后冷笑了一声。
“北部平了,东边也平了。韩斯李中仁也算是忠臣,大周有如今的盛世局面,有他们的功劳。天下太平了,世人便又念起你爹的好来了。便又纷纷说当年那案子尚有疑点,皇上狠心云云。可是,当年压死你爹的,不正就是天下人!”
“更可笑的是,当得知你还活着时,便又纷纷请命要求重查旧案。那忠心的模样,真真与当年请命要求处死你爹时一模一样!”
说完这番话,皇后慢慢站了起来,细细盯着白芪,眼中忽然多了一丝柔情,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人人都夸你美貌,连太后都赞你绝色。我年轻的时候,虽不如你,却也比如今这般模样好多了!”
她看着案子上那四样物件,缓缓道:“酒太冷,阴司本就冰冷,我不愿喝。宫里从前似的人里头,也有上吊的,脸色紫青,舌头伸得老长,我也不愿意做那样。要我说,你们再去取些红布来。”她拿起白芪带来的那把匕首:“我用它割开手脖子,用红布收了血。那样既干净,也好看。”
白芪眼中的大雪连绵不绝:“没有红布,就让它流到地上罢。这一间关过了皇后,也不会再关别的人了。”
皇后放下了那把匕首,惨然一笑:“你要听的,我都讲给你听了。你今日许下的诺言……”
“我自会遵守。”白芪傲然道,“我原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天下!”
听此言,皇后微微点了点头,又道:“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讲!”白芪道。
皇后闭上眼,停了一刻,又睁开了双眼:“那日那贱人被锁在冰窖……”
“元妃娘娘!”白芪打断了她,“你猜得不错。那日,是元妃娘娘与皇上的计谋。皇上早已查出你与衍之事,所以设了那计。皇上曾去太后处问过太后为何多年来一直容忍着不废你,太后将一切都与皇上讲了。皇上早就想设计废后,只不过年前困于南部动乱,所以拖到了今日。”
“原来如此!”她惨然一笑,一颗眼泪终于砸了下来,“原来他一直有心废我,只是困于其他事务。因困于其他事务,他连废我都顾不上了!”
这话,叫白芪心里也痛了。
“你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你如何叫他容你!”白芪少不得要她将爱慕皇帝的心思减一些,不至于太过痛苦。
“他心爱的女人?”皇后冷笑道,“我何时杀了他心爱的女人?我试图杀你,可你不也活过来了么?”
“我说的,是几年前,月棠院那个姑娘。”白芪淡淡道,“我听闻,几年前,月棠院住了个姑娘,皇上很喜欢。有孕时,皇上派了禁军保护,可谁知,那姑娘还是被你扔下水井淹死了!”
听了这话,皇后瞪大了干涸的双眼:“人人都道是我杀了她,可是有谁亲眼看见了?或是有谁指证了?这多年来,后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都堆到我一人头上。我哪来的那么多心力,去谋害这么多人?”
“可青君!”白芪悲痛道,“青君毕竟就是你害死的!你可知,你只要再多等三日,我就可将青君送出宫去。青君有何错?你为何要对青君下手?”
皇后瞪大的双眼渐渐弱了下去:“你得圣宠,嫉恨你的,远不止我一人。我原答应他保守秘密的,可是……”她抬起眼来看着那个侍卫,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比起他来,我更愿意相信你的承诺。”
白芪冷笑了一下,转身出了大牢。
过了不一会儿,那名侍卫走出,呈上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婕妤,大统领,罪人已经以匕首割腕自尽。”
霍南点点头,问道:“即刻回宫?”
白芪应道:“好。”
只是登车之际,白芪转过头来问霍南:“皇陵在何处?”
霍南回道:“在城东三十里。废后已经没了皇族身份,是不能葬入皇陵的。”
白芪微微想了想,道:“回宫。”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27 章 皇后之死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