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车内，相距最远的两个座位上，分别坐着十七和王东同。十七不时回头看9车方向的车门，肚子的咕咕叫声时不时响彻整个车厢。
房间里气氛压抑，王东同和十七的战争暂时消停，他们在等待廿九醒来。斯姣决定，不能再拖下去，这一回他被王东同给碰巧救了，下回呢，谁来救他？
哪怕冒着会让他感到尴尬的风险，也要把问题给捅出来，掰扯清楚，找出下一步应对方法。
突然，窗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廿九！”
斯姣率先发现醒来的廿九，躺在长椅上的他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明亮的室内和一屋子的人，便把头偏到一旁。
因为管不住自己的毛病弄到这个地步，还被放到聚光灯下，廿九现在的心比死了还难受。
王东同带着检测仪凑上来：“我看看。”
“身体是没大问题了。”王东同下了令斯姣心安的诊断。
她又看向床头那碗已经纠缠到一起失去光泽的面条：“不过面已经凉了。”
“来咯！”林有才端着餐盘，步伐稳健地小跑进8车。十七第一个迎上前。
“林大哥你真是个天使！提前料到我一碗不够吃！”说着就去接餐盘，结果被林有才一侧身扑了个空。
“另一碗是给老九的，之前的面条都凉了，我就干脆多下了一碗。”
“谢谢啊。”斯姣从林有才的盘子上端过面条，径直走到廿九身边。
十七依旧笑嘻嘻地端走属于他的那碗面，又道了一遍谢：“林大哥，有你真是太棒了！真香。”
廿九低头吃面条，林有才就坐在一旁跟他絮叨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廿九把头埋得很低，大口不停顿地吃面，直到把面条汤喝得一滴不剩。林有才一脸满足，还让廿九“慢点，别着急”。
吃完面后，他双手将碗递还，依旧没有抬头。林有才接过碗，十七见势急忙吸溜吸溜吃光最后几根面条，大口大口喝完面条汤，恭恭敬敬地把碗递还给林有才。
林有才端着餐盘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转头对围着廿九的斯姣和王东同叫道：“嘿，别逼老九。”斯姣和王东同回过头来，林有才眨眨眼，继续说，“至少，让他先消化消化。”
2
“廿九大哥？”斯姣轻声喊道。
廿九仍旧不肯抬头，王东同在斯姣的建议下回了6车。十七也带着小宝离开：“走，去帮林大哥洗碗！顺便学做饭！”
听见车厢门关闭的声音，斯姣开口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了。这个房间，就我们俩了廿九大哥。”
终于，廿九抬起头。
斯姣看着他胡子拉碴的憔悴面孔，笑着说：“你这个样子，还蛮酷的。”
廿九听到后，便立马伸手去摸胡子。他以前为了耍帅会蓄小胡茬，现在因为好几天没打理，都快成络腮胡大叔了。
“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斯姣单刀直入地问。
廿九不吭声。
“还导致你没法上班，没法正常工作，连生活都要有专门的人照顾吗？”
廿九不再看斯姣，而看向她身后的车窗。
“廿九大哥。”斯姣顿了三秒，柔声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五年前在心宇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廿九的眼神依旧迷茫。
“如果你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事，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很重要。”
“重要吗？”
廿九终于开口，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斯姣开心极了。
“重要。只有知道心宇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们才能帮你啊。”
“斯姣，你真的觉得我是因为去了一趟意第，回来才变成这样的吗？”
“什么意思？”
“我很感激在你们星球的那段经历，有几个瞬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什么瞬间？是心宇让你做的梦吗？”
廿九缓缓站起身，走到车厢另一侧的窗边，伫立了片刻，回头对斯姣说：“我当时也被丢进一节车厢，就像现在这样，但那个车厢很空旷。然后，就在那里，出现一个颁奖台。”他指着斯姣坐的地方。
他们被折腾到意第的时候，正是他参与的第一部电影要参加电影节之前。斯姣这样想着，继续听廿九描述。当时她虽被迫看了廿九的心宇情节，可事后却一次都不愿回想，所以经过五年时间，都基本被她选择性遗忘了，能听廿九自己回忆，也是为她想出治疗方案寻找突破口。
“接着，颁奖台上的人宣布我们的电影拿了奖，我高兴地快疯了。那天晚上我大醉了一场，大家都很快乐，但是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被认可？”
廿九看向斯姣，笑了。
“还是你懂我。你要知道，在我看来，做这行的，天赋比努力重要一百倍。所以我给自己取艺名为廿九，因为我相信，如果在这个行业里浮浮沉沉到三十我还一事无成，那就意味着，我这一生都将一事无成。可是那个颁奖台，让我看到了曙光。”
“嗯。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但跟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就跟以前一样吵，只不过那天我因为刚刚得奖而有了底气。”廿九边说，边指了指窗户，“我就站在这，望着窗外，告诉我爸我妈，过去我是一只金丝雀，但未来，我会驰骋在无尽的天空。我是雄鹰，雄鹰注定要与蓝天为伴，而不是被他们编织的鸟笼困住。”
斯姣见廿九的表情苦涩，继而转为痛苦，连忙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问道：“可是后来，雄鹰并没有得到蓝天？是吗？”
“哈哈哈哈哈……”廿九大笑，“雄鹰怎么会得不到蓝天呢？雄鹰当然拥有蓝天。”他死盯着窗外，那空洞的漆黑的窗外，声音嘶哑地说：“是我弄错了，我自己弄错了。是因为我不是什么雄鹰，所以才不配得到蓝天。”
看着他憔悴的面庞，斯姣问：“是心宇告诉你的吧。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葬礼。我父母的葬礼。”廿九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看向斯姣，“得奖之后的大吵，让我自此三十多年没再踏进过家门，直到我父母去世。即便到了葬礼那一天，我也没能正大光明站到父母的骨灰前。因为我——一事无成。”
“一事无成”这四个字，廿九说得撕心裂肺。接着，他用更为肝肠寸断的声音继续说道：“这就是命运啊，先给你尝一点甜头，把你带到悬崖边上，告诉你，下边是甘泉，跳吧，快跳吧。等你跳下去，才知道被骗了。就像开赌场的，之所以让你赢一次，是为了让你输一辈子。”廿九冷笑一声，两颗眼珠似坚冰雕铸，透着刺骨严寒。
“葬礼那天，等所有人都离开，骨灰盒也被抱走，我跪在空荡荡的灵位桌前，向他们忏悔。结果，三十年前我妈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化成一支箭，刺进我的胸膛。我倒下了，地上的灰烬全部沾染了我的鲜血。我再也没有起身。”
斯姣打断道：“你妈妈的话？什么话？”
廿九嘴角上扬，五指在窗玻璃上反复摩擦。
“你根本没有才华。”
即便已经猜到答案，可亲自逼廿九说出口，一股罪恶感涌上斯姣心头。她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逼你回忆这些的……”
“这不是回忆。”廿九肯定地说，“这就是我的一生，无比真实的一生。”
“不是的。那只是你的梦，梦里边，被植入了恐惧。”m.qikuaiwx.cOm
廿九笑着答：“你不懂。一个人到二十九岁的时候，就该明白他的宿命了，而不是虚妄地度过三十年，等别人指着鼻子重复年轻时对他的警告，一个从二十岁开始的错误，耗尽你的一生作为代价。斯姣，我一个六十岁的废人，拥有的全部，只有那虚假的可笑的一生。你还要说，那只是恐惧吗？”
听了这番话，斯姣感觉到阵阵寒意袭上身子——原来廿九始终走不出那个梦，五年了，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梦中的六十岁老人……
“廿九，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现在只有三十岁，你还有大把时间，去戳穿这个可笑的谎言。”
廿九轻哼一声：“所以，你也相信，我的梦想，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了是吗？”
斯姣意识到又说错话，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廿九继续笑道：“三十？呵呵呵，二十九的我就该认命了，三十和六十，又有什么分别？”
3
斯姣沉默片刻，在脑中反复咀嚼“你根本没有才华”这句话，还有刚刚听廿九描述的场景，总觉的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他会被击垮？为什么他会害怕自己没有才华？这恐惧的力量到底源自何处？心宇找到的突破口又到底是什么？
啊……这明明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
斯姣再次抬起头。
“看着我的眼睛。”
廿九没反应。
斯姣拿出无比严厉的语气，说：“孙龘我叫你看着我的眼睛，听见没？”
孙龘是廿九的本名。他终于肯抬头，眼中仍有血丝。
“谁告诉你，天赋比努力重要一百倍的？”
斯姣记得很清楚，廿九刚明明白白地说：做这行的，天赋比努力重要一百倍。但她差点忽视了这个想法的致命性。
“哪个行业这么邪门躺床上就能出类拔萃，兜售天分就能行业大佬了？你不就是一写剧本的吗？你拍过电影吗？你学过摄影剪辑吗？买一台摄像机就能当导演了？那索尼生产线工人才最该拿小金人吧？我当初从一个外星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外行，变成在B站能有十几万粉丝的up主，还有几千人肯掏钱买我做的东西，靠的是什么，是天赋吗？难道我生来就知道怎么讲课，还讲得人家愿意听好消化吗？还有，我天生就搞笑吗？张口就能逗乐一片吗？我为了写出搞笑还有内容的段子整夜整夜睡不着想到掉头发，对着镜子练习到嘴巴脱皮，那都是因为我天赋异禀吗？”
听到这，廿九的眼睛终于不再是一片空洞，而陷入回忆。
“哦对了，你不是还拿过最佳新晋编剧吗？是靠天分拿的吗？你不是没有天赋吗？当初在剧组，你带团队一句台词一句台词磨的那都是什么？不是靠天分就够了吗？已经拍完一半，你又跟导演提议把剧本重改导致拍的全作废，害你跟团队里每个人赔礼道歉讲新旧剧本的对比，还偷偷拿家里房子贷款给剧组做资金周转，这些做过的努力都是什么？都是白瞎的吗？你为了电影开头，咨询了不下几十个人的意见，一遍遍推翻自己，改了十几稿，每改一遍之后的情节都要重新调整，直到改出你满意的版本才推进下一步，改这么多遍又是为了什么？不是靠天赋就够了吗？有天赋的人拍个脑门就惊为天人了，你在那改他妈多少遍不都没用吗？电影节干嘛颁奖给你啊？因为你丑还没天赋么？”
斯姣一口气说到这个份上，廿九终于动了动嘴唇，似乎有话想说。
但斯姣没给他机会，指着他大声骂道：“孙龘你就是个蠢货！你这种人给你天赋都是浪费！可是你也要知道，这天下的绝大部分人根本没努力到要靠拼天赋的地步！说什么已经努力过了的都是得过且过！所以只有你这种蠢人，才能用别人不理解的笨办法冲出来，然后那些根本没拼尽全力却自以为很努力的‘聪明人’就会说，你成功全是靠天赋！这样才不会暴露他们其实是不够努力的真相，也是为什么成功的人都会被说有天赋的原因！因为他们的天赋就是天生愚钝，感觉不到下功夫的累，只知道一心朝着目标没心没肺地干！天赋全他妈是幌子。真正的天赋，就是当个愚钝的白痴！你听明白了吗？”
说完这句话，斯姣已经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吼出来，也终于支撑不住，蹲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
不知为何，她本来只是想提醒廿九不要太看重天赋，却越讲越生气，越讲越动情，可能是想起了这五年里办学校的不容易，所以移情太甚。
蹲了没一会，她脚就开始发麻，刚准备起身，却听见廿九叫她。
“斯姣。”
她抬起了头，看见他朝她伸来一只手。
起来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准备道歉：“谢谢你拉我起来。对不起，我刚刚……”
“不，是我要谢谢你拉我起来。”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3018更新，第 91 章 蠢材的阴谋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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