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二下，接近暑假前，天气已经变得燥热。放学后，确认了班主任不在，北飞像往常的周四那样，决定翘掉晚自习去网吧。
他朝着张栋的座位看了一眼，空空如也。不过本也没抱希望，从高二下开始，张栋就从没再跟他一起逃过晚自习。
提着书包经过走廊的时候，却正巧碰到在那背《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张栋，北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啦。”
“嘿。”张栋叫住他，“听说最近老刘在家访，你注意点。”奇快妏敩
北飞笑笑：“没事儿。”说完提溜着书包小跑着下了楼。身后还传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沉吟。
那天晚上，北飞为了多玩几把游戏，比正常下晚自习的时间拖延了二十来分钟才到家。家中一片漆黑，北飞想外公应该已经睡了，便轻手轻脚地放下书包，准备先去洗澡。突然，伴随一声“吧嗒”开关响，客厅灯亮了。
外公站在开关旁，看上去很疲惫，慢慢走到沙发旁坐下。
“回来啦小南。”
北飞十分心虚，挪动到沙发旁蹲下，对外公说：“您怎么还不睡？吃饭了吗？”
“你们班主任刘老师今晚上来家里了。”外公的声音有些嘶哑。
北飞一听，心里一个“咯噔”。
他从茶几上倒了杯水递给外公，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嘛？刘老师待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吧。”外公喝了口水。
北飞继续问：“刘老师都问了些什么啊？”
“他倒没问什么，就说怕我照顾你太辛苦，还问了你爸爸妈妈的情况。”
北飞心中有些不自在。他从不会在班上说家里的事，但上学期那场家长会却让老班得知了他爸妈常年不在家。
“小南。”外公说，“刘老师说你天赋好，人很聪明，记性也好，学东西快。但是高考可不是光聪明就能行的。”
北飞有些诧异，老刘可从没在他面前夸过他，估计是看外公年纪大了，也不敢说太难听的话，所以光捡好听的说了。
“唉。”外公叹了口气，“你们班主任建议你爸妈能回来管管你，我跟他说有些困难，但是他说，接下来一年对你很关键。”
北飞斜视着地面，一言不发。“有些困难”，这四个字听在他耳朵里面简直是炸弹。
小时候爸妈离开家，给他的理由是：工作需要，不得不离开，纵然很舍不得你，但小南要听话，不然爸爸妈妈会很担心的。
在北飞还十分依赖爸妈尤其是妈妈的年纪，他虽然心中对这些理由全数接纳，并且努力表现得懂事，可还是会为每一次的分离心痛不已。等长大一些，他对于分离渐渐麻木，而且也不再在乎这些理由——因为他明白了，所有的理由，都只是理由而已。
外公咳嗽了两声，又喝了两口水。
“小南，我会跟你妈妈说说看，有没有可能把她手头的事停一年。我最担心的，还是因为我耽误了你一辈子。”外公说完便更猛烈地咳了起来。
北飞伸手去拍外公的背。
“他们回不回来对我没影响。”北飞嘟囔道。
外公听见了，答：“至少能让你少玩点游戏吧？”
北飞登时涨红了脸。外公到底知不知道他老是翘掉晚自习去打游戏呢？有时候他会想，外公一定是知道的，下次不去了，免得惹外公伤心，但在决定去还是不去网吧的时候，又总把这种担忧抛诸脑后。
“外公……”北飞的声音很小。
“你们刘老师说了，下个月的考试对你们很重要，是决定高三上学期的分班考，是个分水岭。”
“嗯，我知道。”北飞小声答道。
“我可能只能陪你到高二结束了，希望把你交到你爸妈手上的时候，能对得起他们。咳咳……咳咳……”
北飞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击碎。他给外公的杯子里续上新的水，跪在外公身前的地板上，诚恳地说：“外公，我错了。这次分班考我会好好准备的。我回卧室了，您早点休息。”
北飞是真心诚意地悔过，当然也因为受了刺激。他不想让外公在父母面前为难，如果真如外公所说，他只能带完自己这个学期的话，这最后一份答卷，他也一定要尽全力好好交出去。
那一晚，北飞通宵了。简单制定学习计划后，他开始了自学，打算先补上最近课堂里睡觉落下的部分。
2
临近分班考的最后一个周末，北飞计划在学校自习两天。
周六下午，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翻开英语练习册。相比数学与理综，语文英语是他的短板，北飞觉得短时间内提高语文分数是做不到的，所以不如突击背单词。
这时，从窗外传来熟悉的暗号声。
“噗呲——噗呲——”北飞转过头，发现窗外已经站了五六个人，其中还包括张栋。这五六个人他都认识，是经常一起出去打游戏的同级不同班的狐朋狗友。他们还曾讨论过，这样的一帮人即便一块出动也不会特别显眼。
“我不去了。”北飞拒绝道。
“别嘛，我们凑齐七个人，正好组队，就差你了。”一个隔壁班的男生劝道。
北飞开始心痒，他捏了捏手里的英语课本：虽然英语复习计划全都押在周末了，但不就是背几百个单词的事嘛。他又望了望走廊里的“哥们”，手里还没完全放下英语课本。
之后发生的事，北飞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还是选择去了网吧，打了通宵的游戏，周日凌晨的时候，身体已经吃不消，同时还在想回去该怎么跟外公交代。他以前也有过不回家睡觉的时候，这大半个月尤其多，他觉得直接睡学校宿舍更节省时间，所以让外公这段时间都别等他了。这也是北飞心存侥幸通宵打游戏的一个原因。
周日早晨七点，走到家门口的北飞，尽管脑袋已是一片浆糊，心中的不安还是越来越强烈。他蹑手蹑脚打开家门，房间安静得可怕。难道外公还没睡醒？北飞觉得不对劲，一般这个时候外公都已经坐在阳台上看书了。
他想先去冰箱里找点吃的，一进餐厅就看到桌上放着一大锅鸡汤，但是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厚厚油脂。北飞心想，难道这是外公昨天熬的？一直等他回来喝？
突然，门口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北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但是他没有理会门外的人，而是在空旷的屋里扯着嗓子喊道：“外公！外公！我回来了！”
除了回音，没有一丁点回应。
“外公！外公！我回来了！”北飞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门外的敲门与叫喊声也不断加大，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门外刺耳的叫喊。
虽然，他已经听清楚了门外的人对他说的每一个字——
“有人吗？你家老人脑溢血去世啦！凌晨在楼下被发现的！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北飞呆立在原地，震惊悲伤恐惧悔恨吞没了他，大脑无法运转，双腿失去知觉，挪不动一步。世界在他面前旋转，继而完全变黑。
他晕倒了。
3
听完北飞的讲述，斯姣终于明白对于北飞来说，这道坎意味着什么了。
她很想告诉他，他才不是凶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完全理解，自责是把痛以不那么激烈的方式留在心中，以免忘却想要永远记得的爱人。看似是不愿饶了自己，实则是不愿让爱就那么无力地流逝。
今天应该没法再继续聊他父母离婚的事情了。斯姣正这样想着，却没想到北飞竟主动挑起这个话题。
“而且，我不止害死了外公。还有我爸妈的事。”北飞说着看向斯姣，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知道。
斯姣轻轻点点头，问道：“你是说，你爸妈的离婚？”
“如果外公没有走，他们应该还会撑下去的吧？”
斯姣没有回答。她怎么会知道呢？记起曾在2001年见到的那对在国外读博的年轻夫妇，似乎从那时起，他们就对儿子不再上心了。这也是她无法理解的。
突然，北飞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这笑声令斯姣发怵。又是与快乐无关，尽是心酸的笑声。
“他们都以为，只要不耽误我的学习，就是在为我的人生负责了。每个人都这么以为。可是如果我只想要爸妈相爱下去，想要外公长命百岁，这些人，他们能做得到吗？”说完北飞嘴角又浮现一抹浅笑。
“斯姣你知道吗？那次分班考我考进了年级前五十，去了尖子班，可是外公能回来吗？我高考考进全省前五十，可是爸妈能不分开吗？呵呵……呵呵……”
斯姣突然瞪大眼睛看着正在嘲笑命运的北飞，因为她好像明白了他选择这样度过大学的真实目的。
“外公去世后的隔天，我就准时出现在了考场。而且心里燃烧着的全部念想，就是要完成外公的心愿，一定让这个在他手里长大的孩子，在外人看来有个扬眉吐气的未来，一定不要被那些闲人说’因为老人带大所以没出息’。后来，我好像成功了。但是，外公还是回不来，而且，爸妈还说要离婚。所以我怎么做都没法改变这一切，无论我做什么都再也要不回一丁点的爱，那我还制定什么狗屁目标？我还他妈的要为谁的面子负责？呵呵，高考啊，真是我人生最讽刺的部分。”
?“所以你恨死了’当个好学生’，对吗？”斯姣脱口问道。
北飞看向她的眼睛，无比确信地答：“对。我就是不要让他们继续遂愿。”说着他又露出一脸苦笑，“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都二十二了，叛逆期还没结束呢。”
斯姣拼命摇头。她虽不能理解这种父母子女间的相处模式与纠葛的根源，却理解北飞的痛苦。因为她也曾为父母痛彻心扉过。但不同的是，北飞痛恨的是父母对自己的忽视，她痛苦的却是他们干预太甚。
“现在想想，我们家最像是个家的时候，竟然是在2020年的那场瘟疫。”
斯姣知道北飞说的那段时间，当时林有才的信里显示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因为他爸妈都是医生，被派往了疫情最严重的地区，每天都在前线和病毒做抗争。
北飞继续说：“当时正好过年，我又高三，爸妈就都在家里没出去，然后因为封城，就谁也出不去了。妈妈没法回北京，爸爸也没法回合肥。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地在一块待了两个月。我还记得，爸爸会被派出去买菜领口罩，妈妈在家里对照着网上的菜谱烧菜，硬生生从一个连番茄炒蛋都不会的人，到最后还学会了做鱼。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我们三个最像爸爸妈妈和儿子的两个月。尽管与他们交流不多，但饭桌上抬眼就能看见这两个人，确认他们就在我伸手能碰到的距离。唯一的遗憾是外公当时不在了。不然，他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斯姣听着北飞的陈述，尽管只是一桩往事，还是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到难得的幸福体验。
“可那又怎样？疫情一结束，一切都回归了正常。心不在一块的人，离得再近也只是貌合神离。我以为抓住了亲情，但抓住的只是南柯一梦。”
这时，北飞突然又笑了：“他们离婚的时候，我还干了件蠢事。”
“什么？”
“和我妈大吵了一架，还说了些过分的话。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又伤人。”
北飞语气沮丧，斯姣听得出他的后悔。
“还记得我们寝室里那俩小男孩吗？”
斯姣点点头。
“那是我室友的一对双胞胎外甥，因为父母工作忙，经常就直接扔给他。我常常想，既然不能匀出时间和精力在孩子身上，那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生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给他们脸上添光，让他们看起来是有家室有孩子的正常成年人吗？可是一个空有名头，既无爱又无自由的家庭，每个人都只在扮演不加思考的角色，重复着每一天每一年，新生命长大，接替旧生命继续制造生产同款新生命，这样的循环到底意义在哪？斯姣，人为什么要被生下来？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面对北飞的问题，斯姣的心灵遭受着巨大冲击。她思考了那么多日日夜夜北飞的心结究竟在哪，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深入如此艰涩难解的地带。
“可是，如果活着只是为了报复那些曾带给我们伤害的人，不是很可惜吗？我不知道人活着该为了什么，但为自己而活，可能是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可以考虑的一个方向。比如好好想想，我到底要什么的问题之类。”
斯姣小心翼翼地说了些并未经过深思熟虑的看法，她私心希望，北飞能摆脱“报复爸妈”的心理，考虑一下自己。
“我想要被爱。”
北飞看着远远的天光，声音听起来也远得不像样。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3018更新，第 105 章 我想要被爱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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