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雩同衣不解带地守在病榻前,哭肿了眼睛,她心里难受,晡食只吃了一点,医官在兖王邸全程待命,她也难以放心去睡。
夜里起了大风,婢女走时未关好窗,把没有灯罩的兰烛吹得东倒西歪,她害怕阵阵如鬼叫似的风,就和他说话,不停地问他疼不疼。
赵元训迷蒙中听到了她不厌其烦的絮叨,心想,这个傻子,他只是状态不好,不是醒过来啊。
可见她那般委屈,又委实不忍。他缓缓睁开眼睛,黑咕隆咚的一个人眼巴巴地缩在床前,宽大的衣裳裹在肩上,唯露了一双既惊又喜的眼睛。
他笑了笑,不言痛楚,只道:“那匹马果真还是不行。”
“你吓死我了。”沈雩同扑在他胸膛上,泪水比先前更为汹涌,几乎只在瞬间,将他的衣襟侵湿一片。
赵元训才见识到,一个女孩子的眼泪可以像涓涓细流,也能如咆哮的江河。他容她的眼泪悉数蹭在衣上,也有耐心等她的委屈全部释放。
他轻抚她脑袋后面蓬松的发髻,“其实我还好。”
“怎么可能。”她埋在他散开的衣领处,瓮声瓮气地说话,气势却十足,“大王不用安慰我了。你伤的很重,该是我安慰你。”
他还未进食,她抑住失控的情绪,缓缓抽身出来,“我让福珠儿取米粥来。”
赵元训拖住她的手,“我不吃粥。你过来让我看看。”
沈雩同重新坐回到瓷凳上,手腕还攥在赵元训手里。他在观察她掌心蹭破之处,这让他滋味难辨。因为他在这一瞬忽然意识到,他还会回到疆域浴血奋战,生死难料,而眼前已有今生羁绊。
他道:“将士只要不死,伤残在所难免。王妃,你总要习惯。”
“我为什么要习惯!我不许你说这种让人讨厌的话。”她双眉倒竖,怒从心起,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桎梏,反而被攥得更牢。
“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动,我没有多少力气,也追不上你。”他的目光坦诚而幽深,像月色下一汪波光粼粼的清潭,可以映照人心。
他说的是真的,可他是笑着说,反而会让旁观的人更加难过。沈雩同无声地流泪,她知道难看,根本不和他对视。
“我不要狐皮,龙肝凤髓也不要。我别无他求,唯愿上天赐福于你,大王怎么可以吓我!”
她委屈,感同身受,再次投于他怀中,哑声道:“大王,不要再受伤了。”
“我知道了。”他震惊于她的失措,又被她的关心填满,“其实我很惜命,每一次拼命都避开了要害。”
沈雩同的眼泪真的像决堤的洪水,他没有一点点办法,只好把衣裳借给她,“哭够了就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她无声地摇头,他收紧手臂,抱她睡到身侧,用被子盖住。
“其实我猜到了他会那样做,马受惊狂怒,难以制伏,用马杀人可免于罪责。”他悄悄地在她耳边说。
沈雩同睁开盈盈水眸,紧张地揪住他衣袖,“你们是兄弟,他还要害你。”奇快妏敩
“可我也是他的眼中钉。皇室里一母同胞都能戕害,何况是异母兄弟。我们年岁相当,他生母卑微,从小送来与我做伴,但大妈妈嫌他心思沉重,将其遣返。我给过他犹豫的机会,他还是那样做了,权势驱使下所得的便利成了心魔。”
“冥冥之中无意仕途的人也会被推着走,对于我,官家和赵元谭各有目的。”
司空见惯的赵元训不觉得那是什么稀奇事,沈雩同却真切地感觉到宗室的人情薄凉,令人脊背生寒。她手脚冰凉,比受伤的人还要羸弱。
“我不懂。大王会去朝堂上做事吗?”她踌躇着问道。
“那是以后的事。你不要担心,傅家的门生和宾客遍布各地,畿尉和戍将也会鼎力相助,我在汴梁的根基绝不亚于赵元谭。”
沈雩同点头。
赵元训叹一口气,“事闹大了,大妈妈玉体才稍有起色,不宜让她知晓,免得担惊受怕。”
“可明日去宫中侍疾,大王缺席,瞒不过大妈妈。”屋外又刮风,呜咽声在回廊里盘旋,沈雩同贴着他的手臂,他捂住她的耳朵。
想了想,道:“我们去庄子上住一阵,那里景色怡人,你会喜欢。我会让舅舅去和官家说,官家有办法打消大妈妈的疑虑。”
在一豆昏灯的夜晚,他憔悴的面容也清晰可见,庆幸的是医治及时,不曾发烧。
她问:“官家会怎么说?”
她觉得难办,赵元训替她解惑,“你忘了明日是重阳节吗,重阳登高祈福是我朝历来的传统。不用担心败露,我会启奏官家,大妈妈素知我贪恋市井,不会怀疑。”
“大王行动不便,真要去庄子上?一路颠簸,恐怕不好受。”山路难行,不利于养伤,她不愿他受此苦楚。
赵元训道:“我心中有数,伤及表面,过几日就能下地,没有大碍的。”
她还有诸多担忧要说,赵元训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困了,天亮再说。”
他说睡就真的睡了,一夜都很沉稳,不曾翻身。沈雩同担心血液凝住他会腿麻,早上帮他按过腿。
福珠儿端来热粥,他嘴上嫌弃寡淡,还是吃得一口不剩。
沈雩同陪他用过朝食,道:“大王安心养伤,我去看人收拾箱笼。”
赵元训不乐意,拖住手不让走,“躺着不能动已经很可怜了,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
沈雩同失笑,回来坐下。
他说:“你给我讲个故事。”
“我没有。”
赵元训道:“那我讲,你听。”
故事不可血腥,也不能太无趣。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也没想出好的点子。
正犯愁时,杨咸若进来禀告,永王来了。
不想见的人找上门来,他听着不大高兴,“他来做什么,让他走。”
“大王稍安勿躁。”沈雩同安抚地攥了攥他的手,问杨咸若,“他有什么事等大王康愈再说。”
杨咸若道:“怕是不行,杨都知奉官家旨意,督永王前来赔罪。”
“他害我折了腿,赔罪就算完了,那我是不是也能打断他的腿,再登门去请罪。”赵元训忿忿地埋怨完,又咬牙道,“让他滚进来吧。”
杨咸若领命退下,沈雩同不便在此,也随之起身,“我去看她们打理行装。”
官家责问永王赵元谭,赵元谭强辩无果,官家专派杨重燮督促,押他登门赔罪。赵元谭来的路上心不甘,情不愿,奈何杨重燮的眼睛是代官家盯着,硬着头皮也得去。
赵元训见到他那张臭脸的心情,有过之而不及,甚至可以用如鲠在喉四个字形容。他也不让人坐,直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官家要我来赔罪。”赵元谭的意思很明显,若非官家强迫,他绝计不来。
他要是真心实意赔罪,赵元训未必就看得上,遑论是被人绑缚而来。但他行动受限,人闲心闲,就有意和他刁难,“空手登门,这是你赔罪的态度?赵元谭,你进来时该发现了,王府没人欢迎你。”
“见识了。你家的司阍都敢给我脸色看。”赵元谭咬着后牙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赵元训的眼神是何等锐利,他眯眸微哂,“看也看了,你可以走了。”没说滚,他已经相当客气了。
赵元谭却没有动,停顿了一瞬,和他开门见山道:“十六哥就不想要那个位置?”
他的问题,充满了疑问的同时又万分笃定,他不确定赵元训是否存在野心,又确信他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赵元训对他的试探不感兴趣,“你该去相国寺烧香,而不是问我后世之君会是谁。”
隔墙有耳,赵元谭也没有放在眼里了。他对储君的势在必得,也许官家已经有所耳闻。
之所以对赵元训处处防范和掣肘,皆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件事,让他至今不能释怀,“当时你被流三千里,走的那天夜里,官家让杨重燮送来一匹大宛良马,我记着这事。”
如果这是他刻意针对的缘由,赵元训就不能理解了,“那你心眼也忒小了。你要十匹良马,以官家爱护之心,未必不会赏你。”
“那能一样?你装什么糊涂。”
赵元训自认耐痛能力绝佳,但和这个蠢人说话,精力眼见地变差了,他按着额角道:“论起不说人话,我远不如你。汴梁的王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没有一个人像你时刻攻于算计。你常自怨自艾,恨出身不能为你添翼,又总以出身来开脱自己的罪责。赵元谭,出身不能使你所做的错事合理。”
赵元谭有他的骄傲,绝无可能承认有错,他恼羞成怒道:“你母亲傅贵妃出身高门,你出生便是众星捧月的皇子,就是放屁也冠冕堂皇得很。”
他情绪激动,振袖的劲风扫落了案上立的一尊白玉插瓶,瓶中应时地供养着王家兄弟大早送来的茱萸。碎片四溅,清水和茱萸洒落一地,湿了他的鞋面。巨大的声响还引来了外面的沈雩同和杨咸若。
赵元训皱眉:“你不是来赔罪,倒像是来兴师问罪。”
“滚吧,回你的永王府治你的疯病,再来我跟前发疯,别怪我翻脸。”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怒声唤杨咸若,“送客!”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33 章 第33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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