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训对他的兄长都很敬重,言辞理当也不同于对待小辈那样。他断然拒绝,“堵到嗓子眼都快冒出来了,不能再喝了。”
“你小子就是找理由推搪。”看他夫妻独处,他的兄长也极为识趣,玩笑着说了这句便走。
径上游赏桂花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桂花没摘成,只能悠哉游哉地回到家宴上。王孙贵公们纵情欢享,直至溶溶月影现于天际。
酒阑人散,官家另有要事和赵元训相谈,独召了他一人进入内殿。沈雩同等着和他一道回府,在殿外暖阁由她三姐作陪。
赵元训进殿后,问:“官家召臣说什么?”每每独召他议事,多半是要耳提面命,讲他不爱听的。
“你就如此不耐烦……”赵隽只喝了少许羊羔酒,面色红润,但唇色青紫,实是不胜酒力。
他在御案后坐下,眯眼看这个年纪足以当他儿子的弟弟,也是众多弟兄中最不受教的弟弟,摁了摁额心,“你回京后我要你做的事,三番五次违逆,你口口声声无意朝堂,那就该收敛锋芒。又是龙舟,又是蹴鞠,处处出风头,惹人嫉恨。明白吗?”
他明白,如果他有意储位,被他得罪的陈仲不会坐视不理,再者,和赵元谭达成合作的卢家也不会罢休。这两家跟他或多或少都有过结,根本不可能让他踩在头上。
赵元训规矩地点了点头,嘴上却道:“赏赐太过丰厚,臣把持不住。”
赵隽好笑道:“你还缺那点赏赐?”
赵元训理直气壮,“臣娶妻立室,有家要养。”
他急着要走,又说:“官家若没别的事,臣就退下了。”
赵隽是敲打,更多是试探,却被赵元训侦破,回复中不免模棱两可。赵隽闷着气吐不出口,越看他越烦,再多的话也不想说了,“滚吧。”
他不耐烦地赶人,扶额躺到椅背上,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再睁眼,人已走了,殿门半开半合着,晚风吹得帷帘半卷,他望着空荡荡只剩自己的殿堂蓦然出神。
杨重燮弓腰进来,询问他是回福宁殿还是去后宫。赵隽恍然醒神,问道:“谁再外面?”
杨重燮道:“沈美人刚和兖王妃道别,尚未离开。”
他闻言点头,不见下文。杨重燮琢磨着,开口道:“沈美人不敢擅回,让臣请示官家,是否传唤二陈汤醒酒。”
“那倒不必,摆驾回宫吧。”赵隽扶椅起身,杨重燮伸手来扶。
赵隽问:“昭仪几时回宫的?”
“宴散时分。”
赵隽蹙眉,面色渐渐低沉,“我记得未曾允她回宫。”
杨重燮余光观察,暗呼不妙。他跟随官家多年,深知官家脾性是隐忍纠结,不善于人前表达。一如他之于昭仪,旁人眼中若即若离,相敬如宾,实则已算是上心。
此番犯错不在他,但他不可能推给韩昭仪的违拗,只能认下是自己会错了意思,“臣下值便去领罚。”
赵隽心绪低沉,带一身冷寒之气踏出内殿。沈霜序大抵是听到了他起驾的动静,带着侍女迎来,朝他敛身。
夜风拂拂,伊人裙裾飞扬,发鬓松散。赵隽平息怒色,弃御辇步行,唤她跟上。
“兖王妃说你近来爱看书,却苦于无书可看。天章阁里藏书丰富,可让内侍走一趟,与你借来。”他道。
沈霜序不曾想她们姊妹的话传到他这里,一时惊惶,“奴家不过是闲来无事,消磨光阴,岂敢因此亵渎官家藏书。”
赵隽想起韩昭仪点评苑囿之言,默了默,道:“束之高阁,与死物何异。书被懂它的人翻阅品读,才是它最有价值的存在。”
他语气平缓,言之有理。沈霜序暗暗颔首,绞手跟在身侧,有意踏着地上清浅的月光和橘红的灯影。
仁明殿即在不远,遥遥看去,漆黑一片,想必它的主人早已入梦。她思忖之际,忽听赵隽道:“你和你姊妹大不同。”
沈霜序怔然又惶惧,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言,口中支吾,“奴家不明白官家的意思。”
赵隽不予解释,他好像是一时兴起,在昏昏灯下,在月色都浑浊的今夜,正眼打量她,“你没入宫前,我是不是见过你?”
沈霜序木然摇首,“奴家初窥天颜是在公主入学那日,奴家当时为宝寿公主侍读。”
“那就怪了,总觉你有几分眼熟。”赵隽直觉是自己昏了头,扶了扶额心,“许是酒意上头了。”
杨重燮适时道:“官家往何处歇息?”
赵隽精力不济,已无心后宫,吩咐她身边跟随的宫人,“初秋夜里凉,好生服侍你们美人回宫。”
意思分明,也在意料之中。沈霜序拂身谢恩,目送他乘上御辇,渐行渐远。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可他那句话到底让她留心,甚至感到了一丝寒凉。
*
九月,汴梁下起轻霜,一场秋寒袭来后,内禁各司开始裁制今冬的御寒之物。
而在这时,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偃武修文的治国主张下,以“仁义”治理国家的官家赵隽忽然提出了田猎礼射。
自文治取代武功以来,彰显君威的田猎礼射在本朝逐渐荒废,虽还未正式下诏废止,但数代君主不事田猎已然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定。朝堂上的文臣们闻言唏嘘,自然是一片反对之声,卢太后也以“龙体为重”从旁劝阻,赵隽不予理睬,将秋狝的日期拟在眼前。
出发这日一早,仪仗从简,文武相从,赵隽弃车骑马,率领精挑细选的几百骑卫浩浩荡荡向围田出发。
黑狸生如今任殿前都虞侯一职,此次秋狝与其他殿前司诸军同为官家保驾。宰执们围在御前,他不凑热闹,缀在后面和赵元训策马并行。
赵元训和参与田猎的其他将帅一样,俱是顶盔贯甲,腰中挎着长弓和箭囊,一边悬挂着佩剑,气宇轩昂,英姿勃勃。他没和他的兄弟侄儿们一路,而是行在女眷的车驾前。
黑狸生来了后,他才朝前多行了几步,“黑兄和我同行,就不怕惹人猜忌?”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心里有鬼才瞎猜。”黑狸生瞅了眼他□□的代步,是一匹精壮的青骢马。
“大王的天河雪呢?”他问。
“庄子上养着,上回大伤未愈,准备养一段时间。”赵元训拍了拍马的脖子,“这马我只骑过两次,不服人管,尚不谙熟。”
黑狸生仔细打量,“四蹄飞张,也是一匹好马。大王有好马,还有一身好武艺,天纵英姿,臣只能全力以赴,才能与大王一较高下了。”
赵元训坦荡道:“无需和我客气,大家各凭本事。”
他闲来无事,这场秋狝围猎正好给自己松松筋骨。安置好随行的女眷,他一路小跑到御前听命,官家放行后,迫不及待地爬上青骢马,和乌泱泱的武将们一起策马驰入围场。
年轻的将领们呼啸着,策马疾驰,张开手里的长弓,瞄准惊慌失措却无处可逃的猎物。
赵元训几次大战名震天下,功勋卓著,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想要见识这位天之骄子的出众身手。他也确实出类拔萃,带着他的亲卫王家兄弟肆意穿梭在乱林里,犹如蛟龙出洞。
一只梅花鹿在众人的围攻下跌撞着逃窜出来,他不慌不忙地摘下弓,搭上箭矢。
赵元谭也从另一个方向举弓瞄准,蓄力攒射时,不忘和他道:“十六哥,这只鹿我看上了。”
赵元谭自觉准头不错,咬牙松弦,箭簇飞驰出去,却擦着鹿角直直而过,没入了幽深的木丛。
他不及懊恼,另一只箭矢紧随其后,射中了梅花鹿的腹部。那只鹿在地上挣扎了一瞬便吞气死去,附近目击者大受震动,由衷的喝彩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连闻讯而来的官家也在马上拊掌称喝。
赵元训提气收弓,唤一声王昼,“取来我看。”
王昼爽快地应了一声,忙不迭地下马,捡拾猎物回来给他过目。赵元训细观两眼,“皮毛漂亮,回头裁件斗篷如何?”奇快妏敩
王昼深知他心,挤眉弄眼道:“王妃肯定喜欢。”
围猎了半日,众人收获不小,官家也满载而归,吩咐随从赐酒庆贺。
赵元训不知钻到哪去了,浑身脏污,王家兄弟又是给他拍打杂草,又是给他淋水洗脸。沈雩同过来见他时,脸上污迹尚未擦净,除去兜鍪的发髻上还沾着一片枯叶。
她指着他头,“大王头发沾了树叶,快让他们帮你拿下来。”
赵元训乍然看到她,眉眼微弯,露出那口雪白漂亮的牙齿,少年又英俊,“你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双手撑膝,朝她低下脑袋,“我手脏,你帮我摘下来。”
沈雩同抿唇微笑,行到他身前,毫不忸怩地拂落了那片树叶,“好了。”
赵元训重新戴好兜鍪,冲她眨眨眼睛,无比由衷地说道:“和小圆一直这样就好了。”
沈雩同莞尔,觉得他有些反常,“大王怎么了?”
他嘴角紧绷,目光黯淡下去,“我和十七哥打了一架。”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31 章 第31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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