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卿正望着自己那杯见底的柠檬水发愣。
正对面,林柿在座位上低头玩手机,同事却如掐好点般,一个电话堪堪打来。
话筒里声音依稀,似说的什么开车路过附近,时间正好方便,可以顺带接她同路云云——她为给艾卿安排各项生活事宜,向报社请了半天假,这会儿已到点返工。
林柿亦没推辞,很快点头说好。
直至挂断电话,却又想起刚才提到的屋村事,遂倾身过来拍拍艾卿手背。
“阿卿,”她笑问道,冲店门外努努下巴,“走吧。话说要搭个顺风车吗?我和同事今日正好去采访屋村阿伯,他们马上开车来接我。回头说不定还要去医院蹲点。可以看到帅哥喔。”
“不了,我今晚约了港大的dr.古。他明天就要去新加坡,机会难得。至于屋村……我下次再去看看吧。”
“也行。”
林柿听她想也不想就拒绝的语气,倒也没作强求。
只笑了笑,麻利地拎包起身,又叮嘱说:“但要是聊到太晚,记得call我,我去接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乘小巴的。你安心工作。”
艾卿被她那哄小孩儿似的语气逗笑,摆摆手。
跟在林柿身后离开茶餐厅。
两人走到街边并排等车。
半晌无话。
她似下定决心,却忽又低声开口,问:“唐——那位唐生还在住院?”
“是啊。”
“伤的严重?”
“多少有一些的,骨折嘛。拉一个几十斤重的小孩一起吊在天台——那可是十四楼。他又不是警察,”林柿道,“别说他,就算让我家久霖来,他们做特警的体能好。但这么胡搞乱搞的事,也不一定真能全身而退。”
“他疯得很。”
“谁说不是呢?”
林柿点点头。
边说着,又有些无奈地笑,似仍有些心有余悸:“当时我就在楼下,真以为他是疯了。还好那天只是风大,没下雨,但两个人也是在天台上被吹得一直晃。难怪后来说他抓栏杆那只手手指骨折……能不折吗?那么大力气——不然掉下来真成肉饼了。后来那小朋友被救下来,还一直在哭,哭得站不住,抓着那个唐生的腿不放。”
“……”
“他反而像没事人,就干脆站在那边哄小孩,等到小孩妈妈来他才走。在场记者还都以为他天生神力?结果是马上也去送医了,当天做了手术。再拍到,就是医院病历流出,说他手指骨折啦,脸上也擦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给你看的那张,那已经是住了几天院之后了。当时更可怕点。”
林柿说得绘声绘色:“你是没看到,那群‘拆房中介’,在场个个脸都吓得惨白,估计受惊不轻。回头不知被骂几惨。还有人凑热闹把视频po上网,你要是感兴趣,有空去查查就知道。个网民仲还以为是拍电影,可以想象有几惊险啦。”
艾卿:“……”
“话说阿卿,你记不记得坐几路小巴,不如我先带你去小巴站?”
“……”
林柿稀奇地眨了眨眼。
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又喊了一声:“阿卿?”
“……嗯?”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啊,”林柿见状,忍不住又笑着伸手,托了托她下巴,“看你表情好怪,眉头能夹死苍蝇了。难不成你认识那个唐生?”
“不认识啊。”
“不认识还这么担心他——关心都写在脸上了。”
“……哪有。”
艾卿毫无防备间被她打趣,一时无言以对。
幸而老天相助,报社的同事此时正好开着新闻车赶到,两男一女,从车窗探出头来向她们打招呼。她概都挤出笑容,一一应了。
闲话几句,这才得以脱身,在此和人分道扬镳。
只是,为了避免某些意料之外的遇见。
有了林柿无心插柳的“提醒”在先,在香港呆的头三天,她宁肯上午顶着太阳在中环做街访问卷调查,中午或傍晚抽空,依次去拜访此前节目中认识的港大或港中文著名教授,下午整个泡在图书馆或档案大楼里。也愣是一次都没有往新界屋村的方向去探。
林柿若问起来,她只说和这次要做的选题方向无关。
亏得教授的推荐函顶用,她的半吊子粤语也还算顺溜,其间倒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只是dr.古见她勤勉,计划安排亦得当,中间又托付给她一位刚念大学的“小小师妹”。
说是自己世交家的小女儿。见两人研究方向相近,未来这师妹又有意去往q大深造,回大陆发展,便索性让她们联络联络。
当然,本质上,亦无外乎是社交场上的关系置换而已。
艾卿领了古教授的情在先,这时也不好推脱人家的请求。
于是从此,便和这位名叫“阿静”的师妹成了对要好的“饭搭子”。每每她在主图二楼查档案,这师妹便拿着本专业书陪在旁边,加上一层有星巴克,她们两人图方便,大多时候就在那“茶歇”。
一来二去,咖啡喝了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杯。
五天时间眨眼过去。
等艾卿临了要走时,某日下午,又逢茶歇时间。
眼见得旁边学生埋头苦读的有,拖手诉情、你侬我侬的亦不少。阿静却忽又拉住她手,颇八卦地抛来一句:“卿卿姐,说起来,你有冇同人拍拖来的?”
“你是问有没有拍过拖,还是有没有现在进行时?”
艾卿彼时正一个字一个字校对着屏幕上的档案照片。
闻言,忍不住满头黑线,又顺手扶了扶鼻梁上那笨重的黑框眼镜——这两年,她视力实在下降得厉害。
有时臭美,戴隐形眼镜其实也看不出来。
但这种长时间盯着屏幕查资料的工作,还是不得不用上框架眼镜:当然,按照她的喜好,这框架也是圆滚滚的。衬得一张白团子脸愈发带些年轻人的稚气。
镜片下的眼神清棱棱,说的话总不像骗人。专注得很。
“说有没有当然有,我又不是像你一样,十八/九岁。不过要说现在进行时……”她顿了顿。视线下意识看向电脑右下角:2022年11月5日。很好,差一天。于是稍稍心安理得,遂不慌不忙补充,“暂时没有。”
“暂时没有就是没有啦!”
阿静说着。
见她心还在资料上,视线又转回电脑屏幕,索性一把攥住她双手,又满脸热切地问:“想不想拍拖?钟不钟意靓仔?”
“……我想我对你的同龄人应该没兴趣。”
“诶!不感兴趣就对了。”
阿静满脸深沉,娓娓道来:“是这样的,有件事,令我烦恼很久了。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这个问题也许有了最完美的答案——”
“嗯?”
“人善心美,才高八斗,勤俭治家,品性温良,最关键是,你同我阿哥当年——嗯,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的审美取向,爱情向往,简直是百分百匹配。简称,绝配。”
“……”
“做我阿嫂,怎样?”
阿静的深沉变作沉痛:“顺带等你回内地,还能把我哥也带走。他在这边真是好似死神,长得那么帅,又不笑,鬼样个,吓我半死。”
“在你之前,我已折戟了五个准阿嫂,七个老同学,九个师姐,个个不满意。再找下去,大概等我嫁出去,他也没消息吧?——话说,他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恐女——咳咳,不对。唉,总之,他再不找女友,别说我阿婆,连我都要怀疑他是基佬啦。”
“……”
艾卿听得全程默然。
心说你都知道还问?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但见对面少女当真满面愁容,泫然欲泣,十足的年轻戏精。为免打击她“寻嫂信心”,到最后,亦只又淡定地扶了扶眼镜。
顺带探手摸向她额头,察觉体温正常,没发烧。
这才放心地重新埋头于档案堆中。
“不如换换帮他找个男的,”她最后说,“别祸害女同胞了。”
话音刚落。
咖啡店门口,两名情意正浓相依偎的少年情侣,忽地去而复返。
两人互相为对方拍打着衣服上的水渍,转头,又甜蜜地靠在一起,随即从里间的门回到图书馆主馆一楼:在港大,许多教学楼与图书馆交连,内部互通,若不是急着要走,在馆内耗耗时间也并无不妥。
艾卿见状,若有所感地看向窗外:
果不其然。
这个天气,头先还是毛毛细雨,到这会儿,竟有了乌云蔽天、大雨将至的兆头了。
好消息是,她还能坐在这等上一阵,倒不急着马上走;
坏消息是,如果雨越下越大总不停——她没带伞,又不是港大的学生,也是不能真在这等到入夜的。
阿静见状,忙又拍拍她手。
“卿卿姐,”看出她眉头微蹙,似有考虑。小女孩顿时满脸期待地给出建议,“要不今天坐我家车走吧?”
“……你家车?”
艾卿愣了下,“平时你不都图方便,住在附近公寓?”
“但今天周末嘛,家里人都催着回去——所以有人来接我啦。”
“不会就是你那个哥吧?”
“是啊!”
阿静笑道:“家里现在跟我同辈的就只剩下他,他不来谁来?”
艾卿沉默。心说也有道理,同辈之间也方便交流,不由点点头——
却不知怎的。
怎么总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
她心里莫名犯怵。
脑子一抽,突然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阿静,你姓林,对吧?”
“林逾静,林逾静。”
“那你表哥——”
“诶?等等啊卿卿姐。”
阿静没听完她问什么。
手机铃声却赶巧似的在这时响起。上头备注明晃晃写着外婆,耽误不得。
她只得先行摸过手机、站起身来,又向艾卿指指不远处,“我先去接个电话。”
艾卿:“……”
结果这电话就无声息地打了快半小时。
等到她回来时,艾卿已又埋头于档案中。
思来想去,反而觉得自己是想太多,问太多更难得收场,见小姑娘还热心追问起自己刚才没说完的是什么,心虚得很,倒只摇摇头,说没什么了。
人只要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
这天傍晚,到日暮西山时,雨仍没停。
艾卿怕越拖雨越大,索性也不再挣扎,收拾好东西便跟着阿静后头,两人从图书馆出发,一路沿校内建筑内部钻来钻去,最后只一小段路冒雨,赶到校门口。
果然,四下一看,已有一辆颇扎眼的银色宾利停在不远处。
艾卿早从dr.古那听说林逾静父母身价不菲,对她的家世早有预期。心想宾利衬她,相比唐进余过往那种豪车遍地走的架势,甚至显得低调不少,倒也没什——奇快妏敩
没什么。
她仔细,认真,同时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车里出来的人。忽然从包里翻出来个蓝口罩戴上。又抓了抓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
阿静眼角余光瞥见她动作,正向人挥手的动作不由停住。
又疑惑地扭过头来。问:“卿卿姐,怎么突然戴口罩?”
艾卿道:“疫情防控,随时随地不能放松。”
“……”
阿静歪了歪头。
大概在想内地防控果然一流,又或者不想让艾卿“落单”。于是自己也有样学样,戴了个口罩。等到自家表哥拿伞走到近前,又再度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你可真金贵!”
她不忘吐槽他:“二哥,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撑伞,要人帮你!羞不羞啊。”
“我手受伤,你不知道?”
对面话音淡淡。
看也不看她旁边平白多出来的一人,只从助理手中接来一把新伞,丢给阿静,又毫不客气道:“但你四肢健全,可以自己撑。大小姐。”
“嘁——”
阿静向他做鬼脸。
顺手把手中伞递给艾卿,却也没真生气。
倒是手摆摆,有意就坡下驴:“得啦得啦,不过还有冇第二把?我今天有朋友的。借你车送她回家啦!”
“……你又没说。”
他顿了顿。
又道:“等下让姜越送我先进车,他再转头来接你。”
“也不是不行……”
阿静点点头。
说着,下意识提了提背上单肩背包——却也就是这么一提的功夫,她猛然脸色一变,忙把那包扒拉到胸前,里里外外翻找一通。
半晌,终是哭丧着脸看向表哥,又哀道:“完了!我的牛津词典忘记拿了!”
唐进余有些无奈:“牛津词典,不会有人拿。”
“那上头签了我班上所有人的名呢!”
“……”
“不说了,我去找下先——卿卿姐,你也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艾卿:“……”
艾卿其实都没听太清楚她说什么。
人这时候都是僵硬的。
只觉得,如果说她人生中,此刻想得到的,最后悔的事中第一件,是答应了林逾静今夜一起回家。那么第二件,应当就是临走的时候没有提醒同样丢三落四的小女孩,最后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背包。
嘈乱的脚步声远远而去。
她低着头,叹了口气,忽觉得口罩下的空气,竟一时间憋闷得——叫人难以呼吸了。
*
你相信孽缘吗?
尽管你拐着弯,躲着墙角,把自己缩到最小,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它仍旧可以拐弯抹角、钻进墙角、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你。孽缘和缘分,明明只差一个字,但前者是孽,后者是情,或许就差在一个“缠”字而已。
所以,数遍史书三千册,听过别人有缘无分,却没听过孽缘有始无终。总要勉强出来一个结果。
艾卿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恍惚真变成了一个哲学家。
就在她抬头的这一瞬间。
她问自己什么是孽?
或许千般阻挠,万般障碍,依旧不信无缘,便成了孽。不信便是孽。
*
日落西沉,雨滂沱,沿着檐尖往下坠。
他眉目疏冷,向她微微颌首。
连“好久不见”、“最近好吗”这样的客套话都省略不必说。
他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又挪开,恰如她也只是任由自己视线在他脸上飘过,瞥了眼他额头上隐隐的红痕。比之那日看到的照片,瞧着已淡去不少,只右手上还缠着纱布。
至于旁边为他撑伞的人——此时认真一看,才发现是过去见过的。那位叫姜越的特助。
对方注意到她的眼神,礼貌地回以一笑。她也笑。笑完之后,视线又落定在地上的水洼。不挪了。
似乎连看积水成洼也比看他有趣。
半晌,只有沉默无话。
他们就这么等着。等到阿静抱着她的宝贝牛津词典一路小跑出来,稍一站定,四下环顾,立马发觉气氛不对。
小女孩聪明懂事,立刻开口打起圆场:“怎么啦?二哥,是不是你说错话,惹得我阿姐不开心?——卿卿姐,你别生气,我表哥他就是这样的,他打小不爱说话——”
他打小不爱说话?
艾卿在心里冷笑。
但面上却仍是微笑着的,微笑点头。一派懂事大方的样子,说没有,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又说其实这里离小巴站也不远,不如你只借把伞给我,我去坐小巴,明天再把伞还给你好不好?
“也行。”
“……?”
“阿静,走吧。”
艾卿愣在原地。
似还没从唐进余抢话的行为中回过神来,不知应当先讶异他竟会同意她冒雨回家,还是感激可以避开尴尬局面。口罩下的表情千变万化。
林逾静却藏不住心事,一时大惊失色,拖过自家表哥想说些悄悄话。可话还没说几句,终是被带着走了,只得不知所措地回头向她招手,挥了又挥,满脸歉意。
直至坐进车里,才怒而一甩车门。
“二哥!”
她愤怒声讨。看向旁边低头擦拭眼镜的男人:他比从前瘦得多,头几年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腮肉,这两年全刮了个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削骨,却愈发俊得带傲气。像根弯不低的湘竹。
唯有难得眼睫低垂时,不看人,只看物,才有些温柔的痕迹。
她却不管这些,一推便把这温柔全推碎,又低声道:“你不喜欢女孩子,也不能让人家一个人冒雨回家呀!从这里去最近的小巴站,下这么大雨,得走十几分钟!这么大的雨!”
“……”
“人家只是坐你车,又不是饮你血剥你皮啃你肉,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坐好,系安全带。”
他甚至都没抬头看她。
阿静却更被激怒,手把靠背拍得砰砰作响,“二哥!那是我朋友,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风——”
“陈叔,开车。”
唐进余一语落定。
司机只听他“号令”,当即点火发动,雨幕之中,轮胎带起一滩飞水——到这时候,阿静终究已奈何他不得。
见木已成舟,俏生生小脸一垮,索性窝在座位一侧生闷气,他也不管。抱着手臂,坐另一端闭目养神。
车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幸而姜越反应得快,在副驾驶座,扭头看了一眼情况,又小声示意司机:“开音响。放点歌听。”
司机瞬间会过意来。
手指在操作盘上轻按。随机的歌却没有前奏,开口第一句已是歌声。
好歹是把奇怪的气氛抒解——
又或是更微妙?
[若爱是但求开心,我问。
要不要求其伤心。]
窗外雨如泪眼涟涟,雨滴滴在车窗,似蜿蜒泪痕。
他就贴着车窗,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论尽半生不懂爱,回头没有心计划未来——
才来独处,好好检讨,什么叫爱。
你便来。]
而阿静低头给艾卿发短信,手指噼里啪啦地敲,带着泄愤的怨气。
[混乱里结识到你,浪漫叫一切粉饰同盼待。
某一刹骤觉感情深得可爱。
在倾吐那刻回响。
感情从不是……]
爱。
唐进余突然睁开眼,伸手,敲了敲姜越座位。
姜越怔怔回过头来,却见他仍是伸手的姿势,又问:“伞呢?”
虽满腹疑惑,仍是把湿淋淋的伞递给他。
唐进余于是不犹豫地丢下一句:“靠边停车。”
紧接着是:“陈叔,送阿静和她朋友回家。”
便推开车门。
车上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别说拦他,他已孤零零撑着那把黑伞,钻进了雨幕里。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唯音响还在放歌,歌手亦孤零零地唱。
[……爱七色五味多纷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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