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半天,里头亦没个人回话。敲门的人似乎迟疑良久,最后,还是试探着从外拧开门把手,探了半个头进来——是王蕴雪。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八成很“见不得人”,听到开门声,艾卿第一反应就是抬手遮住脸,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门。
还好唐进余反应得快,往前一步,身体便严严实实遮住了她。
“你们……在忙?”
王蕴雪似乎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候并不太好。
又或者说是实在太巧。
然而,此刻脸上神情虽微妙,她依然没有选择扭头离开,相反,见唐进余没有开口赶人,反倒立刻入内一步,又轻轻合上了门。
“有事吗?”
唐进余问她。
看她手上抓着一份文件,似乎意识到什么,又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面前不远处的小茶几。
“你是问那个开户的事吗?”
“啊……”
他看她表情,只以为是自己猜对。很快又了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安心。
“你的移民手续现在是我助理在办,那边需要的财产证明和投资企划都已经弄好了。不过,中间的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快的话,年后应该就能办好,”他说,“房子,那边有公寓也有小的庄园,你们直接可以选一个去住。至于上学——到时候我会让英国那边的熟人给成烨办入学手续。学校也已经安排好了。”
国内的八卦新闻无孔不入,在唐守业死后,莫名旧事重提,又将这段婚外恋炒得沸沸扬扬。
上周,有个不知道从哪收到消息的记者,竟然直接偷拍到王蕴雪母子的正脸照、没有任何马赛克处理,便发到某公众号博流量。
虽然唐氏的公关部人员很快将之处理、并着令律师团队草拟起诉文书,但这件事显然对王蕴雪造成的打击不小。
自那以后,她便提出要移民国外,彻底远离国内的纷纷扰扰,带着王成烨安静生活。
唐进余本就对唐母数度要求争遗产、打官司的提议不堪其扰,听她愿意主动离开,倒莫名松了口气。遂也将安排两人移民的事飞快提上了日程。
五百万的英镑资产打进账户,添置合适住房,选定伦敦某街区……姜越选完,他也都一一过目才安心。在这点上,他并没有亏待这对母子。
王蕴雪听他介绍完,点了点头,又向他回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会儿不哭了,不再红着眼瑟瑟发抖,她又恢复了最初他见到她的模样。简朴的灰袄,夹杂银灰的黑发盘在头顶,端庄而沉稳的神情。
但是。
……都说完了还不走?
唐进余有些不解她迟迟不走的用意,身后的艾卿逐渐调整好情绪,也跟着好奇地探出头来,不经意,又和王蕴雪对上视线。
王蕴雪忽然问她:“身体好一些了吗?”
“啊?”
艾卿一愣。
回过神来,忙又点点头,“好多了、好很多,已经能下床走了。”
“那就好。”
王蕴雪说。
却仍是没走,反而坐到了沙发上。
艾卿和唐进余对了个眼神,均是满满疑惑。不等开口,对面已然施施然展开手中对叠的a4纸。铺平在茶几上,拿了个咖啡杯压住。
“知道手续办得很顺利,我就放心了,谢谢你,进余。不过,今天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
“啊?但姜越那边还没有这么快……”
“我留了姜助理的电话。之后,我想他会及时联系我吧,”王蕴雪道,“而且,在办好之前,我想先带着成烨回一趟家,以后可能很久都回不来。我怕他忘了自己的根扎在哪,忘了本,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
毕竟如今也没人赶她走,恭恭敬敬把她当座上宾分遗产,她却突然开口说“道别”,仍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唐进余眉心微蹙,几乎下意识猜测这是不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眼角余光一瞥,盯着压在桌上那张纸。
看清那上头明明白白、标题第一句——《亲子鉴定报告书》,心口却猛地一跳。
王蕴雪双手拢在膝上,定定望向某处放空。似乎也思索良久。
原本打定的腹稿厚有一摞,真到了要说的时候反倒词穷。最后,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抱歉,我真的是个很自私的人。”
*
考上大学,明知去读就会害得妹妹辍学,还是去读了,说等功成名就一定补偿给她。这是自私;
好不容易读到硕士,拿到全额奖学金,却因为一个男人放弃学业,灰溜溜回到家里,看着父母衰老的脸、妹妹被生活折磨得过早成人的脸庞,却说出“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家里”。这也是自私。
像她这样凡事为了自己的、因为对生活不满足所以愈发自私的人,平生中唯一的不自私,或许正是当她决定报复那个男人的时候。
和妹妹几乎同步怀孕,只差两天生产,妹妹难产生下的孩子在前,那么瘦、那么小的一团,她拢在怀里,看着妹妹黑黝黝的、满是皱纹和痛楚痕迹的脸,握住妹妹颤抖的手,她贴近那张虚弱的脸庞,说你放心。
你放心,妹妹。
你男人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不要你,姐姐要你。姐姐会给你的孩子最好最好的生活……这是欠你的。
妹妹在她怀里死去。
死的时候,才不过三十出头。窝囊废的妹夫不愿意要一个出生就住保温箱的、多灾多病的孩子。于是她用了些手段,最终把这个孩子,换成了自己的孩子。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跟着她姓,跟在她身旁长大。
他果然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至少有一个爱他的母亲。一个虽然经常见不到面、但见到时也让他“骑大马”的父亲。
恨意却依旧日日夜夜烧灼着她的心。
无数次,她半夜惊醒,看着在自己身旁酣睡的男人,会感到一股由衷的恶心。她想过无数次如何报复他,如何让他也体会一次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感觉,只是让他觉得“不爱”当然不够,一个男人——至少她遇到过的男人,永远都不会被“不爱”伤害。他们只会去寻找另一个爱他的女人。爱与不爱,只是女人用来欺骗自己的借口而已。
所以,她决心要扮演那个最爱他的女人。
她要让他觉得自己情深不悔,一生一世都为了他,每一步重要的人生抉择都为了他,甚至甘心伏小做低、见不得人。图的不是他的钱,而是他的怜惜和宠爱。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都会为这种彻底征服另一个人的成就感所捕获。
她等待的就是他被彻底捕获的一瞬间。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读了那么多书,总算有一点小小的用处。所有人都被她骗了过去。
然而,她最终算漏了一个人。
也是因为这个人。
她原本准备的计划,不知不觉中起了无数的变化。
伤人的利刃变成钝刀,不光明的手段也变得光明。甚至于,对林雅的报复——当年这位女士对她尊严的践踏,在同学面前对她的明嘲暗讽,她从没忘记过。关于她的背后流言风传,也少不了林雅一份功劳。
她原本打算用同样的待遇,将对唐守业做过的事,同样还给林雅。
但是渐渐地,或许是同为母亲的“同病相怜”,或许是自己心知这份报复的方案并不完美,无论如何她都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她破坏了林雅的家庭,远比林雅当年破坏她的恋情更严重。归根结底,是她感怀林雅的孩子对她、对她的孩子的善意。
她对她的报复,也不过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已。
当初那个娇弱哭泣、在唐守业面前诉苦的林雅,如今也要看着自己泪眼淋漓却无法拆穿,为此气到跳脚,她感到无尽的快意。
快意之后,却又是悲哀。
“我不是一个好人。”
王蕴雪说:“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仁义礼智信,但我最后去破坏人家的家庭,我当然不是一个好人。同样的,我是一个女人,我吃尽了女人的苦,从恋爱、结婚、到生孩子,女人没有一步是不苦的,甚至走错一步,未来的余生都要耗在里面。但我依然去恨另一个女人——明知那个女人,也在感情里受尽辛苦,但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我的人性是有缺憾的。”
艾卿哑然无言地看着她。
中途又仰头,看了一眼唐进余的表情。很明显,他同样是震惊……甚至有些无措的。
王蕴雪的话却依然温温柔柔的继续下去:“而且,老实说,这件事我早该告诉你,但我还是选择这个时候才说,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带着孩子出国,光靠我一个人很难做得到。在这件事上,我又沾了你的光了,进余。”
“……”
“不过,你放心,那五百万的英镑,我也不会要你的。这些钱本该就是属于你的,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里始终有愧——何况,已经有另一个人,给过我钱了。”
“另一个人?”
唐进余问:“谁?”
“这是秘密。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做的这件事,对你是无害的。”
她说:“这里是成烨和你父亲的亲子鉴定报告。如果我没记错,那份遗嘱分配,开头的第一句,就是要把遗产分给两个儿子——既然成烨不是他的儿子,我想,这份遗嘱就是有操作空间的。不过,我当年读的是文学,不是法律,具体要怎么操作,可能要问问你的律师了。”
“你……”
“我的话说完了。”
王蕴雪微微一笑,起身。
顿了顿,却又忽然看向唐进余身后的艾卿,颇温婉地颔首,喊了一声:“小艾。”
“阿、阿姨?”
“那天和你聊天,聊得很开心。后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能再跟你单独说话。今天也许是最后了,也许……是真的看到你,就想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再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所以,你当阿姨只是没话找话也好,这些话,都是我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如果能说给你听,也算是没有白想。”
王蕴雪站在那。
两手拢着,说是聊天,姿态却极谦卑。
一时间,艾卿竟然有些恍惚,心想对方到底是想要跟自己聊天,还是跟许多年前、她口中那个和自己很像的女生说话呢?
然而亦到底是听了下去。
听她静静说着。
“读书也许是最没用的东西。因为,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读那么多书其实对你的人生并没有帮助。因为,读过书的人,他心里总有一个凌驾于现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是斯文的,完整的,守规矩的,所有人都可以平心静气地去交流。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更多时候,这些所谓的读书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抗,甚至还不如菜市场里讨价还价要少三毛钱的、像我这样的阿姨。不读书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很多读过书的人,反而总是受制于自己的价值观,束手束脚。正是因为懂,所以才会自卑。做不到目中无人。这都是读书带给我的烦恼,后来抛掉了,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轻松。”
“现在再转过头来看,三十年了,其实,我还是愿意相信。读书仍旧是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淘尽历史的泥沙、最终还能留下来的东西。那些经历过无数人口诛笔伐,最终还能够传达给后人的东西。只有读过的人,才能够读懂文字背后更辽阔的世界。人这一辈子,生命和眼界是有限的……要多读,多写,多创造,才能留下一点痕迹,把灯火传下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价值。”
“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她说,“但我希望你是。你们都是。”
说完,便低下头,给予最后的点头示意。
不等任何回答,转身便准备要走。
伸手触及门把手,往下拧动时,身后却传来唐进余的声音,问她:“那个孩子呢?”
难道为了妹妹的孩子,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吗?
如果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她会能够说出刚刚那番话吗?
“不在了。”
王蕴雪闻言,没有回头。只是想也不想就回答。
“哪怕还在,他也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开门离开前,却又最后抛下一句,“他永远不会和你抢不属于他的东西,进余,因为,你已经给过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什么?”
“你救了他的命。”
王蕴雪走出病房。
步子从慢到快,最后一路下到大厅,离开电梯时,她忽然仰起头,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在她心里藏了三十多年,如今呼出来,恍惚间,时隔多年,那种搅碎五脏六腑的疼痛、懊悔、悲伤、直至释然,都在这一口气里,慢慢地凝结,又被慢慢地呼出。消散在空气中,不见了。
她没有说话,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手机却偏在这时震动起来。
低头一看,看清来电人的备注,她的眉心当即微拧。
迟疑片刻。
却还是将电话接起。
“喂,周先生。”
她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给你的钱到账了?”
“是的,多谢你。昨天就收到了。”
“互惠互利而已。”
周邵的语气总是淡淡:“但希望你的嘴能够严实一点。不该说的话,不要踩线去试。”
“我有分寸。但是周……”
话音未落。
医院大厅突然响起广播声,依稀是在提醒某位糊涂的妈妈、尽快去服务台领走迷路的小孩。wWw.qikuaiwx.Com
这本没有什么——奇怪的是,此时本该在北京坐镇的周邵,话筒对面,竟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回声。
她陡然惊觉对方就在附近,抬头环顾四周。
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一个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色背影。
看见归看见,她却并没有立刻追过去。
“周先生现在在上海?”
而是状若无事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家里马上有喜事,周先生,怎么还专程跑到上海来了。”
对面闻言,沉默良久。
似乎在斟酌有无跟她多说的必要,偏偏这时,电话那头又传来了电梯到达的“滴”一声响。
命中注定。
他为了掩饰这一声,亦或是有莫名的预感,竟然唯独这一次——一次的例外。鬼使神差说了句实话:“……家里小孩做了点错事。做大人的,来给他擦屁股而已。”
“家里小孩?”
“王女士,我想你不必问得这么清楚吧。”
“……也是,”她进退有度,“那周先生,祝你顺利解决烦心事,再见。”
说罢,主动挂断了这通电话。
心中却仍在猜测着,这是不是……有可能是,已经进了电梯呢?
她最终偷偷躲在眼熟的、同为vip病房亲属的一对年轻夫妇背后,向走廊尽头的vip电梯走去。走到电梯门口时,正好看见一旁电梯的楼层提示跳跃不停,最后,停在一个熟悉的数字。
“……?”
这趟电梯,竟然停在了十七楼。
*
她总是阴差相错成为命运的“目击者”。
正如唐守业手术过后脱离危险、意识残留的那一夜。
作为最后见他的那个人,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拿着那本相册,脸上带着笑容,一一把曾经家人幸福的剪影指给他看。
非要说一个的话。
或许也只有一件事不同。
是她状若无意地,这一夜,突然点了点相册角落里,自己和妹妹妹夫的合影。
然后问他:“守业,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成烨,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话零零碎碎,说了很多。
她一直是微笑的。
微笑着,目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守业最后流了泪。
她看到,依旧是笑着的。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鸦嘴更新,第 57 章 chapter57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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