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信了么?
一双筷子伸了过来,夹着一只汤包放进她面前的碟子中。
韩素娥抬眼,见他已放下筷箸,扬了扬漂亮的下颌,示意自己趁热吃。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很难将那个沉默寡言的黄柏与眼前这人联想在一起。
在她的印象里,前者是沉默而低调的,就像被一层灰浅浅地蒙着,隐在角落里毫不起眼,只有熟悉后才能发现那平庸表象下的不凡,所谓静水流深,不露锋芒。
而与黄柏相比,谢景淞则是完全不同的。
单从容貌来看,他便足够张扬。
韩素娥看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眉眼如画,冰肌玉骨,抑不住内心的惊叹。
像挂在墙上的山水丹青,隽永而优美,却清冷一片,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意味。
但多打量几眼,就发觉他并非当真是谪仙那般不食烟火的,一举一动随性而散漫,没有半分刻意。
你以为他是温润清和的,过一会儿却又发觉他是锐利的,光芒夺目又刺眼,含着一股迫人的气势,甚至隐隐流露出矜傲的态度,但不会惹人反感,甚至会觉得他本该如此。
黄柏与谢景淞,是云泥之别。
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就比如那双曾让素娥觉得过于漂亮的眸子,在黄柏的脸上总有些突兀,此刻换成这张脸,便让人恍然大悟,感慨原来应该如此。
所以当素娥面对谢景淞时,并非像先前同黄柏相处时那样自在,即使对方的神情比之先前要更加的生动,更加的温和。
明明是同一个人,她却忍不住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疑心自己要么上当,要么在梦中。
只是换了张脸,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碟子里的汤食被慢慢吃完,韩素娥慢腾腾放下汤匙,从饭桌上抬眼的瞬间掠过他腰间的长剑,不免多看了两眼。
一柄坠着蓝玉的长剑,乌木剑鞘镶着金缕,古朴而华美,之前没从未见他佩过。
她这一停留,便被谢景淞敏锐地捕捉到,本就存了哄她开心的心思,右手在剑身上搭了搭,缓缓取下。
“想看?”
素娥踟蹰了一下:“可以吗?”
她确实有些好奇。前世曾在饭后茶余中听闻一个传言,说镇北王府的谢二公子有一柄绝世宝剑,相传为千年前欧治子为越王勾践所铸的龙泉宝剑,传闻此剑光华耀眼,可斩尽世间万物,无人能敌。
似乎真的如同传言那般,在乾定二十五年的那场大战中,谢景淞手持宝剑以一敌千,带领军队杀敌数万,让朝廷和辽人都闻之胆寒,不敢再同他交锋。
见她有兴趣,谢景淞缓缓拔剑,露出雪亮的剑身,银面如水如镜,星华流转,在日光下一闪,有几分晃眼。
韩素娥瞧着这柄传闻中的宝剑,剑身下方有繁复的雕刻,古老的纹路隐隐流光,几颗镶嵌的宝石如同星辰般排列着,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图案。
她伸出指尖,试探地碰了碰剑身,“这是……纯钧?”
却见他长眉一挑,不置可否地反问:“纯钧?很像吗?”
难道不是吗?
见他看来,素娥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眸,随口扯了谎,“越绝书里提到过这柄宝剑,我见它十分不凡,有些像那上面描述的样子……”
话音刚落,听他否认。
“不是。”
哎?韩素娥讶异。
谢景淞抬手抚过剑身,视线落在那处纹路上,“这就是现今的剑,铸剑师确实是龙泉人,也存了仿照纯钧的心思,所以会有些相像。”
他转开视线,投向她,“但和那把千年古剑还差得远。”
……竟然是这样?
韩素娥噎住,合着前世那些听起来煞有介事的传闻不过也是假的,她还当消失已久的千年古剑真能流传至今,且经历千年仍能使用。
果然传言不可信,不可信。
可是,这柄剑确实会如传言所说,斩杀万千性命,让敌人闻之丧胆。
素娥看着它,渐渐明白过来,并非是人靠宝剑变得厉害,而是剑凭借主人才得以扬名。
但她有些难以想象,此时这柄还光亮如新的宝剑,以后将锋利无比,割下无数头颅,歃饮无数鲜血。
当然,她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清冷如雪的人,如何挥刀马上,盔甲染血,成为宋辽军队口中的煞神。
想着想着,她默默往后避了避,引来谢景淞的注意。
以为她怕了这锋利之物,他下意识解释道:“这剑尚未开刃,不会伤人。”
“未开刃?”韩素娥不解,随口问了句:“那你带着它做什么?”
当配饰吗?
闻言,那收回长剑的手顿了顿。
谢景淞难得犹豫了一下,纠结再三,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本想用它来吓唬你。”
吓唬她?
得到这个回答,素娥有些始料未及。
见她盯着自己,谢景淞有些后悔接腔,却不得不继续照实解释:“你知晓了我的秘密,我本想——”
“——假装威胁你。”
“威胁我……做什么?”
他默了默,“威胁你暂时留在我身边。”
闻言,韩素娥蹙了蹙眉,不高兴道:“你答应过我,要送我回汴京。”wWw.qikuaiwx.Com
她突然反应过来:“难道你现在想反悔?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并非如此。”
谢景淞收回宝剑,想着天亮时收到的消息,斟酌再三,方开口道:“不是我不愿送你回去,而是你——”
“——最好不要回去。”
在她不解的注视下,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纸折的小卷递过去,“这是汴京传来的消息,你看看吧。”
素娥心里有些不妙的预感,手忙脚乱地去看那纸条,看完第一眼便心里一个咯噔。
白纸黑字,赫然一行大字:
将军府已被禁军围封,可按计划行事。
她以为自己眼花,拿到近处,一个字一个字的盯着读。
“将、将军府……被、被禁军围封?”
如一道晴天霹雳,炸穿她耳边。
她双唇顿时失了血色,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距离前世将军府出事,明明还有五年之久!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早……
“先别急,”谢景淞沉静的声音响起,宽慰道,“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糟糕,我已经派墨一去打探消息了。”
“这个消息并非是给我们的,”他抽出她手上的纸条,迫使她看着自己,“今早我的人发现一只信鸽飞往袁姝等人藏匿的方向,就截了下来。
“看内容,可能是给他们的。”
“一定是。”韩素娥喃喃道,她已经看到纸条右下角一个眼熟的紫藤图案,虽然简化了不少,却与那个侍女手臂上的图案很相似。
看纸条上的语气,这件事与他们一定脱不了关系,像是在算计之中,难道是他们先前要求父亲做的事对父亲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墨一多久能带回消息?”她焦急地问,恨不能飞回汴京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半天。”他欲揽住她肩,动了动手终是忍住,口中安慰她:
“放心,很快的。”
也只能先等消息了。
素娥压下心中慌乱,咬唇让自己冷静下来。
若家里真的出了事,她必须足够镇定,才能帮到家人。
接下来大半天的时间是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熬。
素娥心绪不宁,虽然勉强冷静,但对家人的担心像悬在心中的石头,她坐不住,焦虑地在院中踱来踱去,回忆先前与袁姝等人相处时的蛛丝马迹,试图找到什么线索。
同一个庭院中,谢景淞本对着一卷书打发时间,看似专注,余光却一直默默地注意着她,观察许久,心中不免微动。
他本是遇见什么事都不会慌张的,此刻似乎受她影响,也莫名有些焦虑。
叹了口气:“韩素娥,同我对弈一局吧。”
谁还有心思对弈。
素娥转身,下意识要拒绝,却听他接下来的话。
“若你赢了,无论将军府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帮你解决。”
他帮自己解决?
素娥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并不相信仅凭他个人就有能力解决将军府的事,即使他确实很厉害。
见她兴致缺缺,他换了种说法,曲肘,好整以暇地托腮。
“若你赢了,我会以镇北王府的名义,倾尽全府之力,替你解决麻烦。”
这话如雷贯耳,成功地让素娥刹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她有些不敢相信。
他说什么?他说以镇北王府的名义?
那、那岂不是,真的有希望?
她缓了好一阵,回过神来。
“那我……若输了呢?”
谢景淞望着她:
“输了,就听我的话。”
不知想到什么,那好看的眉眼突然漾出一丝生动的涟漪。
“我让你留下,你就得留下。”
“如何?”他勾唇,笑得轻闲,“敢赌么?”
韩素娥沉默,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不知该不该答应。
他的提议太让她心动,若是将军府真的出了什么事,必定是孤立无援,而镇北王府的相助无异就是一线希望。
或许,镇北王府真的是唯一能够对抗朝廷的势力。
即使有一丝希望,她也要抓住。
良久的思索之后,韩素娥抬眼,一咬牙:“我赌。”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景淞点点头,释出一抹浅浅的笑。
棋盘被很快准备好,两人落座在两侧。
素娥心中有些忐忑,抬眼见他毫无压力,轻松而随意。
“我执白子。”谢景淞说,打算继续秉持上次对弈时的礼让。
但这次韩素娥没有接受,摇头道:“掷骰子决定吧。”
这场赌约,对她没太大弊处,反倒是他牺牲诸多,怎能让她占尽便宜。
谢景淞本想提醒她上次的对弈中他未曾发挥出一半的实力,他其实不忍见她失望,想给她多一些机会。
但见她态度坚决,不由分说拿起了骰子。
他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相比没有底线的退让,或许此时的她更需要公平与尊重。
两颗骰子被同时掷出,滴溜溜地转,最后分别停下。
韩素娥运气不太好,是小点数,执黑子。
她平静地拿过装着白子的棋盒,抬手示意:
“请。”
谢景淞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拈起一枚白子,很快放在棋盘上。
一来一回,素娥也落下一子。
相比上一次,她明显慢了许多,每一步都很认真的思考,再三斟酌才肯确定位置,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的漏洞,极其谨慎。
与她相反,谢景淞思考的时间很短,甚至在一开始没怎么花费时间,几乎在她落子的下一瞬就做出决定。
素娥起初还有些惊愕,在她的猜测中,他的真实水平应该会比上次所表现的高上不少,但也至于到这种轻松应对的程度,她没想打他如此自信,心中多少有些质疑。
直到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棋风与上次相比完全不同,简直是天翻地覆。
上一次她处处紧逼,他死守不动。
这一次防守的人变成了她,而他一改风格,来势汹汹。
他步步为营,不紧不慢地击溃她的每一处防线,识破她的每一个意图,顺便又布下一张牢固的捕网。
素娥手心渐渐渗出了汗。
她轻敌了。
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应对这场战役。
两人来来回回,下了半炷香的功夫。
韩素娥心里的感受,是从未下过这么艰难的棋。
虽不至于彻底丢盔弃甲,但那种处处被牵制的感觉实在难受。
他似乎能窥破她的心思,将她暗中布局的线挑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她落子越来越慢,棋盘上黑子凝滞着,进退两难,苟延残喘。
素娥在间隙中抬头,见对面的人仍是一副轻松的模样,似乎全局皆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个看着比自己大了一两岁、实际上比她还要小的人,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十几个回合之后,胜负已定。
素娥吐出憋在心中的一股浊气,看着局势明显的棋面,有些苦涩。
毫无疑问,她输了。
挣扎了很久,还是输了。
谢景淞早已料到这结果,没什么反应,只是担心她的情绪,盯着她看了半晌。
其实他并不在乎胜负,但见她如此郑重,于是也认真地放在了心上,好好地走了每一步棋,否则于她而言便是一种羞辱。
只是结果不太好看。
“有幸与谢二公子对弈一场,见识到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见我棋艺不精,还当琢磨。虽惨败,受益良多。”
素娥认输,嘴角有些无奈。
她伸手握住一杯热茶,暖了暖凉透的指尖。
谢景淞不是很喜欢她这种客气又疏离的称呼,但什么也没说,只道:“你并非技不如人,只是心绪不宁。”
他并非宽慰,而是实话,在他看来,她确实水平不错,属于佼佼者,若发挥得好些,或许能与自己勉强平局。
但这话他不敢再说了。
他的话韩素娥不会全信,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她输给他的事实。
她不是没输过,也不是输不起,既然全力努力过,便无悔无憾,坦然接受结局就好。
“愿赌服输,按照约定,接下来我会听你的安排。”她咬了咬唇,轻声道。
这话说得挺干脆,闻言,谢景淞抬眼看她,见那盈盈的眸子望过来,心中一个触动。
那双美丽的眼睛乍一瞧着没什么异样,但仔细探寻,被强忍着的失落已凝成雾气,将眸里染得水蒙蒙一片,如微雨湖面。
水汽弥漫出去,微挑的眼尾也沾了粉晕,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他喉间痒了痒,想说什么,最后终只落下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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