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灰的天幕,寒风幽幽呜咽,卷着雪沙打在窗棂上。
满屋沉寂的凉意,韩素娥从梦中惊醒,猛地吸了一大口凉气,一刹间胸肺钝痛,只能侧卧着小口喘息,不敢动弹。
她缓过神,意识到似乎昏睡了月余之久,乍一醒来,不知今夕何时。
屋内一片寒凉,外头的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床褥一片潮湿,隐隐散出霉味儿。
素娥脑中混沌一片,朦胧间听见“叮咚”的声音,是瓦上的积雪融化后顺着缺漏往下滴,落在接水的瓦缸里。
不对,不对,她侧耳细听,除了雪声,还有别的声音。
屋外有人,悉悉索索,似在窃窃私语。
飘进屋的苦涩药味,有一股不同以往的凛冽气息。
“檀香,檀香。”她忍不住出声唤道,喉间发痒,急急咳了几声。
没人答应。
她的声音像落在厚厚的积雪上,空无回应,屋外絮絮之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是谁在外面?她目露茫然,为什么不肯理她。
这样想着,她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勉强坐起身。
“沉香?师父?”又试探唤道。
仍旧无人答应。
她屏息听了片刻,才缓步走至门边,指尖犹豫半晌,终是轻轻推开。
屋外无人,乍然入眼是一片银白,瞬间刺痛双目,素娥慌忙间抬手遮掩,却触到一片温热。
碎雪纷纷,温柔地吻在如玉的面上,她阖眸仰首,虔诚又脆弱,雪水顺着残存的泪痕滑过脸颊,徒留一片凉意。
鼻尖轻嗅凛冽的雪,突然却浑身一僵。
院中有人,不止一人。
扶着门栏的手陡然收紧,素娥缓缓睁眼,垂眸看向积雪的地面,日光单薄,浅浅洒向世间,投下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不是她的。
她胳膊轻抬,欲转过身。
“别动!”一道陌生男声突然响起,打断她的动作,尖刀抵上柔软的腰间。
那人大概不肯露面,让她背对着,“韩姑娘,借你这间屋子一用。”
被人轻易叫出姓氏,韩素娥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道。
以为吓到她,身后的人换了个柔和的语气,轻声诱哄:“你只要乖乖配合,我们一定不会伤害你。”
他话音落下,似比了什么手势,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虽然很轻,却能听出是不少人,步伐沉稳,井井有序。
兵刃碰撞,弓弦绷紧,很快,又恢复寂静。
“你们,”韩素娥淡淡开口,没有问来人身份,而是问了句:“准备对付谁?”
那人沉默,半晌不语。
不多时,从院墙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是人群急急忙忙地赶往某处,冰雪携着只言片语飞进院墙内。
言语细碎如雪,半天只飘来一句“镇北军南下。”
镇北军南下?
韩素娥不由得怔然,一时忘了自己处境,想起往事来。
五年前鸿桥之变中,父亲被污蔑叛国造反,官家忌惮将军府已久,将父亲及其心腹部队一概诛杀不留,后来成立新兵营,不过是些庸碌之辈,都以为大辽和北地相互掣肘,便可坐享渔翁之利,可惜……
她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寒风呛了喉,边笑边咳。
“我们要对付裴相的儿子,”那声音终于回她,又问道:“你在笑什么?”
原来是裴栯知。
她咳得眼泪都出来,面上一片薄红,病态般的艳丽,“我在笑,他们终于要不得好死。”
身后之人似觉得她古怪,不知又同谁打了个手势,然后对她道:“一会儿裴栯知会来找你,你将他引入院中,然后我们会拿下他。”wWw.qikuaiwx.Com
她静默几息,“若我不配合呢?”
“你会的。”那人只留下这句话,便匆匆隐去声息。
她还待再问,突然见院墙的栅栏被人推开,一个女子抱着束柴火走了进来,见她独自站在门前,惊呼出声。
“姑娘醒了?怎可穿得这么少站在院中!”
“快进屋吧。”她边说边放下柴木,走过来要扶她进去。
韩素娥感受到身后那股尖锐力量悄然消失,站在门口没动:“你让我瞧会儿雪。”
檀香不赞同地蹙眉,还要开口再劝,却在对上她眼睛时蓦地哑然。
那双眸子本是流光溢彩的,如今却像在地上滚了一遭,好端端沾上一圈尘灰,她突然感到害怕极了,无力地垂下了手。
“师父去哪里了?为何不见她?”许久之后,素娥打破沉默,又忍不住风寒,咳了两声,偷偷将唇角一丝猩红擦去。
檀香轻柔地替她拍背:“姑娘昏迷后,洳夫人便去寻找神医了,她去了半月,想必也快找到了。姑娘再坚持坚持,夫人说那神医是华佗转世,能妙手回春,定能治好你。”
韩素娥心不在焉地听着,没有如檀香所想那般高兴。
“檀香,”她又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团团雾气从唇中飘出,“听闻镇北军南下进京,怎么回事?”
檀香想起坊间传闻,细声解释:“听说镇北王世子于京中被刺身亡,朝廷无法交代,而且官家多日未上朝,传言说裴相和太子已把持宫中,欲逼官家禅位。于是镇北王以‘清君侧’为由领兵南下,意指宫中。”
她以为姑娘担忧,便安慰道:“咱们这地方偏远,两兵交戎,未见得会波及到此处,所以姑娘不必惊慌。”
“这样。”
雪簌簌地下着,两人揣手而立,檀香正要进屋替她拿一件衣裳,却被韩素娥抬手拦住。
她眉目沉静,用力箍住檀香的手臂,不让她前行半分。
“姑娘……”檀香面露不解。
“我还没问你,沉香去哪儿了。”
“沉香——”
“吱呀”一声推门声突然将檀香的话头打断。
二人循声看去,见沉香一脸隐忍,提着包草药站在门口。
再定睛细看,身后还跟着一人,青兰的袍子,肩披白裘,黑发玉冠,眉目温润。
“裴栯知!?”认出不速之客,檀香横眉一挑,疾步走向前院,凑近了问沉香:“你怎么将他带来了?”
“他自己跟来,甩也甩不掉。”沉香语气烦躁,也对来人极为不满。
却见来人闻言笑笑,似对二人的态度毫不在意,温和地看向院中那人。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屋外。”
素娥倚着门的身体慢慢站直,清冷的眸扫过去,再平静不过。
“你来做什么?”
裴栯知没有贸然走近,遥遥站着,语气温柔:“我记得你冬天总是会犯病,十分挂念,便来看看你。”
可这话并未打动素娥半分,她冷眼看他半晌,漠然送客:“没有别的事就走吧。”
裴栯知,我给你一次机会,她心道。
然而见好意被拂,裴栯知面上失落,轻叹一声。
“对不起,”一声极轻的道歉从那薄唇溢出,他抬眸环顾四周,见茅舍疏篱,一片萧瑟,面露愧疚,“你放心,此次前来,我一定会接你回府,不让你再受半点苦。”
“回府?”似听到荒谬的事,韩素娥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问他:“我用什么身份回去?弃妇吗?”
“你知道的,我从未休弃你。”
从未休弃?
五年前的变故后,裴府与她血海深仇,当年二人结合,也不过是阴差阳错,她与他一向相敬如冰,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听了这话,韩素娥嗤笑出声,不可自抑地抖动薄肩:“我只知道,我们不过是表面夫妻,一纸休书,各自欢喜。如今你又何苦来多管闲事?”
见她如此无情,裴栯知平静的面上出现一丝裂痕,有些苦涩:“素娥,我原道我们还有些情分,谁知在你眼中也不过是表面夫妻。”
这苦涩深情未能打动她半分,韩素娥无动于衷,长睫掩眸,不知喜悲。
于是那温润的笑意渐渐淡了,裴栯知眸色渐沉,语气不容置疑:“无论如何,今日我也要带走你。”
“来人”,他招招手,瞬间从门外涌进十几个家丁护卫模样的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敢!”沉香和檀香见此又惊又怒,忙挡在韩素娥身前,横眉看向他。
好大的阵仗。
韩素娥神情不变,淡淡开口:“镇北军队往京中去了,你现在还有心思来管我?”
“京城无须我担心,一路下来设了不少埋伏,谢景淞再厉害,也够他吃一壶了。”他一脸平静,话中颇有自信底气,丝毫不惧被旁人听到。
裴栯知没看到她眼中沉凉和讥讽,说完这些便不再废话,沉声指挥手下:“先将那两个侍女拿下。”
家丁向那二人围拢,越靠越近,沉香见此,忍无可忍冲了上去,赤手空拳地同最前面的人打了起来,顿时一院的混乱。
她手无兵刃,很快被制住,被扭着胳膊,动弹不得。
韩素娥看向裴栯知,喉中涌起一股腥甜:“放了她们。”
他没有动,定定地看着她,在等一个答案。
“放了她二人,我就跟你走。”
闻言,裴栯知终于示意手下放开沉香,唇边释出一抹淡笑:“你真的肯同我走了?”
韩素娥不答他的话,而是对不远处的两人道:“你们走吧。”
沉香脸色苍白地唤了声“姑娘。”
“走吧。”
二人站着不动,满眼的不解。
走啊,快走,现在就走。韩素娥心中催促,垂下的右手动了动。
那漆黑的眸子凝过来,看得檀香心中一沉,她视线下移,看到姑娘的手势,终是反应过来,拉着沉香朝门口走去。
“素娥,过来。”裴栯知见二人离去,轻声唤道。
韩素娥目送二人离开,放下心来,她一点掩饰都没了,扭过头看向院中的人,凉凉地笑:“我快要死了,走也无用,倒是你,最好赶紧回京城。”
他就知道,裴栯知自嘲一笑,“你果然不肯同我走。”
“你既然猜到了,就别费功夫了。”
裴栯知没说话,沉默良久后,突然认真地问她:“事到如今,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话一出口,韩素娥脸上的笑便僵住。
果然,果然。
景阑于她,便如此重要么。
裴栯知轻笑一声,认定了这一事实,有些难以释怀。
“他骗了你那么久,你竟然还对他死心塌地。”
似乎恨极,不等她回应,那紧缩的眉一松,笑意染了凉薄:“罢了,我告诉你吧。”
韩素娥不知他何意,正要张口,见那裴栯知抬步向院中走来。
边走边道:“景阑一开始就意图接近你,你恐怕想不到,很多事都是他做的。”
“设计毁你清誉的,是他。”
韩素娥浑身一震,抖了抖唇:“住口……”
他恍若未闻,淡声继续,每一句便击碎她的脊骨:“把兵械放进韩府地窖的,也是他。”
“假造你爹与夏人勾结文书的,还是他。”
他每说一句便走近一步,一步一步地踏入院中,最后离门口极近了,怜悯又愚弄地打量着她,“事到如今你恐怕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住口,我不想听。”素娥犹如失了冷静,趔趄后退,摇摇欲坠。
“实在是可笑。”裴栯知居高临下,满目清冷,不带半分怜意。
“他其实——”
“闭嘴!”韩素娥猛地抬头,恶狠狠地呵斥,却见裴栯知突然顿住,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你……”
那白得无色的唇角中,溢出一丝血迹,两瓣苍白张了张,却始终无声,汩汩的血不停地顺着唇角向外涌,滴落在洁白的雪上,绽成刺眼的花。
他快步走上前,欲揽住她。
弓弦与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铁锈混合着凛冽的雪,一触即发。
周身骇然冰凉,韩素娥四肢僵住,脑中嗡嗡,一下又一下,似乱虫飞鸣,又似振耳雷击。
她的心如脱缰的疯马,疯狂又无章法地冲击着胸腔,宛如倒塌的楼宇,总归是要轰然一声,才肯归于沉寂。
“拿下他!”
“有刺客!”
“公子小心!”
雪仍旧悠悠地落,院中却混乱一片,离弦箭矢划过耳边,发出破空之音。
这便是她的宿命么,最后一刻,韩素娥这样想。
渐渐地,传来隐约梵乐,雪松的冷香萦在鼻端,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如低吟,如叹息,余音空荡。
“若能醒来,你会如何。”
……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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