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静悄悄一片，顾千山绕过长廊，回到自己房门口，看到屋里的灯亮着，以为是轻裳在等自己回来，于是收拾了心情，深吸口气，作出一副笑脸来，抬手推门而入。
开门的瞬间，顾千山讶异地顿住脚步，看到好些人都在屋内，师父，大哥，宋年，却独独不见老爹和轻裳。
“山儿。”
江乘师父唤这一声，顾千山的眼泪瞬间想要掉下来，千般的委屈难过一股脑又涌上心头，连忙慌张低头掩饰，唯唯诺诺地胡乱应了一声。
宋年抬手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顾千山将心事咽下去，抬头朝宋年开玩笑道，“宋年姐，你不来，我都好久没见我哥了~”
宋年浅笑着伸手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你得问你哥，反正不是我绑着他不让他回来，我可不担这罪责……”
“我哪儿敢啊！”顾千山瞟了一眼神情严肃的大哥，故作轻松地想要调节一下气氛，“不过没事，虽然我哥的心被你拐跑了，但是我又多了个疼我的大嫂，我稳赚不输~”
这话听得顾千里不禁无奈失笑，算起来，宋年的确是除了顾霆钧以外，最宠着他的人了。
宋年暗暗望了江乘师父一眼，感觉到他心中的挣扎，在唤出那一句“山儿”以后，再难有下文，就明白他不忍开口。
再回头，感觉到顾千里在背后紧握着她的手指都十分无措纠结。
“千山，”宋年在背后悄悄轻轻地回握了一下顾千里的手心，以示安慰，自己先开了口，“我们想和你谈谈轻裳的事。”
顾千山心头一沉，握着杯盏的手指微颤，明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要面对现实的时候，顾千山还是觉得心慌意乱。
“夹竹桃毒性极大，她自幼服食，是靠着原鲁国的密卷里的秘法将毒性移换进血液中循环才能自洽，虽然如今她的血可解别人的毒，但她的毒，已入血骨，会反噬其身，终究是解不了自己的毒。”
这他在那日的山洞中就知道，但如今由宋年再次亲口说出来，顾千山还是觉得胸口闷痛，难以自抑。
“这段日子，我和你哥，赵院判，翻遍了太医院所有的药典医籍，师父也奔波周转寻访各大名医，就是为了想要寻一个法子出来，延缓毒发的时间，尽量延续她的生命。”
顾千山这才知道，大哥日日夜夜不回家赖在太医院，并非只是要和宋年待在一起，而师父不在府中，常常深夜才归，都是为了自己和裳儿的事情。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
顾千山抬起头，想说什么，却突然如鲠在喉，没了声音。
“山儿，师父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江乘师父重重地叹了口气，“夹竹桃的毒，不好解。”
甚至可以说是，无解。
“所有的药典医籍和大夫，都没有一本书，或是一个人可以明确地告诉我们，如何去解这个毒……我们和赵院判，以及太医院的大小太医在一起商量研究了很久……”江乘师父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略闭了闭眼，沉声道，“研究出了一种不确定是否可行的办法。”
江乘师父看到他听到这话，立马从沉寂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心头越发觉得难受。
“这个办法，我纠结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
“师父……”
“你需要带着她，隐居山林，以深山泉水入药，来压制毒性，五日放一次血，散血稀释血液毒性，三日浸一次药浴，以药性浸润驱散毒性……”江乘师父将手中撰写的药方递到顾千山手中，“这三种方法一起用上三年，或许，会有效，也或许，唉……”
江乘师父背过身，没再说下去。
顾千山拿着手中的药方，只觉得千斤重。
“千山，这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办法，这三年，她的毒不确定会如何发展，兴许，日积月累的祛毒会减缓毒性，也或许，会刺激毒性提前蔓延反噬，这我们谁也不无法预料……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宋年忍不住提醒道。
“山儿，”一直沉默的顾千里，终是也开了口，“师父一直挣扎着要不要告诉你这个办法，是怕你不去做而后悔，更怕你做了也会后悔。哥知道，有时候，或许有选择比没有选择，要痛苦得多。我和师父，害怕告诉你，是怕你一意孤行，执意而为，但不告诉你，三年之期愈近，最后，你依旧要……”
依旧要一意孤行，执意而为。
轻裳若是过不了二十二岁，他会何去何从。顾千里是他哥哥，一开始心中就清楚明白，只是不愿承认，亦不敢再多细想。
顾千山撩袍跪地，跪在了师父面前，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那一瞬，顾千里和宋年对视一眼，心下已然明了。
其实哪怕不来问这一句，无论是师父，还是顾千里，或是宋年，也都会知道他的答案，但如今亲眼目睹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心头还是酸涩不忍。
宋年悄悄将顾千里的手握在手心里，想要暖一暖他冰凉的手心。
“师父，山儿不孝。”
顾千山俯身重磕，三声都磕在了江乘师父的心上，惹得他几近泪目，心中认命，却迟迟不愿回头。
师父微微颤抖的背影，看得顾千山心下难过不已。
“行了。”江乘师父挥袖，打断了顾千山欲言又止地话语。
这孩子从小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他的倔强，隐忍，自己从来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他的决定和决心，自不必说，做师父的不会不知晓，不过是心存侥幸而已。
“山儿，你自小在师父身边长大，为师太了解你了，这个办法倘若说出来，你必然是要去试一试的，师父知你的固执，师父不劝。但是，师父还是忍不住多言一句，师父多希望几年以后，你带着那个孩子回到师父身边，告诉师父这是你命中注定最爱的人，你非她不娶，让师父为你见证婚事。但如果，没有那一天……”江乘师父转过身，声线哽咽，“山儿，人活在世，身上都背负着不同的责任，你娘亲曾以身殉国，战死沙场，可你爹身上却还有家国重任要担负，所以山儿，师父希望你明白，不是只有生死相随这一条路可以走……”
夜风萧瑟，一阵风吹过，吹得院里的落叶哗哗作响，在这寂静的夜色里犹显凄凉。
顾千山站在顾霆钧的门前敲了许久，屋内烛火亮着，却不见应声。
一想起老爹，顾千山心头便难过得紧。
师父告诉他的真相，无疑是晴天霹雳。
在那么多年失去娘子的痛苦中独自辗转，在儿子远行的不舍中思念，在为人父却只能狠心将儿子推向战场的愧疚中自责，顾千山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一个人度过那一个又一个漫长而深邃的长夜，撑过身边爱人一个又一个离去的日子。
他提起大儿子时的自豪，提起小儿子时的宠溺，望着自己与轻裳在一起时那慈父的欣慰与喜悦，他期盼的儿媳妇茶好像就在眼前，却忽然又被人夺过泼洒在地。
顾千山忍不住鼻头酸涩，泪流满面，重重跪在了门前。
“山儿从前不知，当年爹亲眼所见娘战死沙场时是何等的心碎崩溃，如今也懂了。”
“山儿相信，当初爹若有的选，定然愿与娘亲一同战死殉国，也不愿无能为力的看着心爱之人倒在眼前，亦如彼时，让我看着裳儿毒入血骨，命不久矣，却束手无策。”
“即便如师父所言，也未知吉凶。”
“可若不依此言，却也不知有何法解毒。”
“我同她能够相伴的时日，也不过三年了。可这人生太久了，山儿实在不敢想，余生那些时日，没有她，我该如何活下去。”
“山儿不如爹坚强，可以守着承诺，孤寂一生。”
“山儿执意试一试，三天也好，三年也罢。只要有一线生机，山儿都不想放弃。”
“这南墙，山儿注定是回不了头了。”
“山儿自小顽劣，为爹和大哥惹下的麻烦不计其数。承蒙师恩，在月明山避世避祸避乱，却又阳奉阴违，执意习武，陷师父于不义。”
“如今，又要随裳儿而去。所做种种，实在是有负师父教导，大哥教诲，爹爹苦心，不孝至极。”
“古云，父母在不远游。山儿任性，又要将责任推于大哥肩上，执意远去。山儿不敢求爹原谅，唯愿爹不为山儿伤心伤身。”
三声重叩，顾千山的头在青石板上磕出血来。
“爹，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山儿求您。”
话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门内的人靠在门扇上，听着儿子的句句肺腑，早已老泪纵横，却不愿也不敢响动半分。
院门口长廊边的柱子旁，有人默默藏在后面望着院中央跪着的人的背影，愧疚难当，心头绞痛。
即使是只隔着一扇门，顾霆钧也不愿再开门多看他一眼。
十五年前丧妻的疼痛，铺天盖地的汹涌上心头，无力又无助的痛，痛得撕心裂肺。
“月春她原本是江湖中自由快活的女子，嫁与我后，便与我并肩战斗，一战便是十几年，在那个沙场上，我们一同杀敌，一同赛马，一同带兵。在这座将军府里，我们一起赏花赏月，一起吃住玩闹，相亲相爱，有了顾千里，然后又有了顾千山……”
那些夫妻恩爱的年岁，仿佛还是昨天。
江乘伸手过了来，扶了他颤巍的身子一把。
屋内烛火摇曳，那一瞬，江乘望着他两鬓难掩的白发，觉得他苍老了许多。
江乘记得很清楚，十五年前在姜月春的灵堂前，他也是如此靠在门边，深吸气极力想要压下心头痛楚，唇齿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月春曾与我有过一个不平等约定。”
“她说，若我战死沙场，她必毅然相随。因为她要做个自私的小女人。”
“可若她战死，我不可以如此。因为我有家，有国，要做个承担责任的大男人。”
顾霆钧低头失笑，抓住江乘的衣袖，紧紧绻紧，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所以那时，她常对我说，‘你不可以比我早死，你若早死，我不会比你多活一天！你也不要指望把什么家国重任交给我，你死了，我连你儿子都不要管！’”
“我反问她，‘那不是你儿子吗？’”提起往事，顾霆钧苦笑着摇头，“她又说了，‘是我儿子啊！所以若我战死，你不可以不管我儿子！’……”
“那时，我常被她这颇有些无理取闹的约法三章搞得哭笑不得，不明白为何那样一个顾大局，明事理，一辈子都大大咧咧的人，偏要在这件事上，如此坚定地想要做个拎不清的小女人。”
“后来，在那个血淋淋冷冰冰的战场上，我最后一次抱她，她只留给我一句话，‘去爱天下人，那便是爱我。’……”
“为了这一句话，我东征北战十几年，为了爱她，我忍痛将心都撕开，把君主天下放在身前，而将她藏在心底。”
“将千山送出去到你身边避世，是我唯一的私心。顾家她爱的这三个男人，不能将所有的苦都埋于沙场。”
“只是没想到最后，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顾霆钧认命地闭上眼，惨笑出声。
“千山最像她，如今也要步这后尘，许是我早该认命，却又不肯认命……”
“那孩子活不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到头来，师父由着他，爹爹爱着他，顾千里让着他，宋年宠着他。
顾家的二少爷，万千宠爱于一身。
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却可以忍痛放他为了心爱的人而去。
夜色深过几重，凉意便更重几分。
顾万万不知从何处跑来，依着顾千山的脚边低鸣。
他记得，好像自家的顾万万喜欢邻居家李三小姐养的那只叫李啾啾的卷毛小白狗。
听说狗狗的寿命不过十年左右，能和心爱的狗狗度过这十几年，一起老去死去，或许也是件奢侈而幸福的事情。
顾千山起身，揉了揉顾万万毛茸茸的脑袋，“万万，好好和啾啾在一起。”然后毅然决然地拂袖擦干了眼泪，转身离去。
轻裳从走廊边的柱子旁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一把抱住了他。
顾千山反应过来，紧紧回抱住她，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暖一暖她被夜风冻得微微发抖的单薄身躯。
“乘风哥哥……”她带着些浓重鼻音的小哭腔埋在他的肩窝处，满是愧疚自责，“对不起……”
“傻瓜。”顾千山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对不起什么。”
她无父无母，生死了无牵挂。可他不一样。
她何尝不知道他的执着。wWw.qikuaiwx.Com
她何尝不知道，无论是爱上他，还是让他爱上，都是一件无解的事情。
他要与她同生共死，就是她最自责愧疚的事。
“你真的要同我一起走吗？”
顾千山不语，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搓热。
“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顾千山打断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将她抱得更紧，“不可以！我不许！我不许你再丢下我一个人走，永远也不许了！”
他被她丢下了太多次，真是怕极了。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
“裳儿，我是你的。这三年，我陪你隐居山林，我们饮风食露，放血祛毒。若这三年我们抗过去了，你便是我的了。”顾千山轻理她额被风吹乱的碎发，在她耳侧细语，“我会带你回来见我爹，我哥，我师父和我最好的兄弟，我们成亲生子，过平凡人最幸福的生活。”
这一幕在顾千山心中想象了无数次，也是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唯一的光亮希望。
“那要是……”轻裳抬眼，泪水模糊了视线，“抗不过去这三年呢……”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傻丫头，三年以后我依然是你的，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无论是天上，还是这人间。一步都不会落下。”
“乘风哥哥，给我换个名字吧，我不想叫轻裳。”
无论是红尘无裳一身轻的‘裳’，还是人世无情愿轻殇的‘伤’，她都不愿意再如此。
“叫若水好不好，千山若水。”顾千山想了想，温声道。
“好。”
“那，妻从夫姓，就叫，顾若水……”顾千山低头浅笑，望着怀里人深情轻喃，“顾千山，顾若水，我很喜欢，因为山水总相逢，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一顾千里遇太医更新，第 134 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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